圣天门口 (中)-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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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要学,学了做不到的必须强迫自己去做。独立大队的主力列队走进了北风呼
啸的荒山野地,留下来的少数人忙着捆稻草、还门板,并将居住过的下街清扫了一
遍。
闻讯赶来的王参议和董重里顿时成了独立大队的同情者们私下指责的目标。披
着一件黄色呢绒大衣的马鹞子也从小教堂里威风八面地走出来,他说,自卫队是国
民政府的自卫队,不会将自己打扮成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过正月十五,他的人连放
屁都不会飘出上下街口。
北风突然停了,雪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街上空。已经穿上新衣服的一镇和一
县,一人拿着一只“落地开花”,不停地往地上扔,系着红绿穗子的“落地开花”
每响一次,围在四周的孩子就欢天喜地叫一次:“落雪了!落雪了!”有一次,一
镇扔出的“落地开花”
掉在白雀园屋顶上。一镇拔腿跑进小教堂,转眼之间就有自卫队士兵搬来一架
梯子,爬上屋顶将埋在积雪中的“落地开花”取下来。
大年三十落雪,一向是天门口的喜讯,大人们担心他们太放肆了,会将带着好
兆头的雪吓回去,纷纷招回自己的孩子。
一个喝醉酒的自卫队士兵在小教堂门口屙尿,旁边的哨兵掇起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对方的裆里来回拨弄。屙尿的士兵将刺刀当成了女人的手,大声说:“董重里不
是当县长的料!皇帝劳军也会带些婊子做赏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既没有婊子,
又不让扰乱民女,吃下去的好东西会将活人憋死。”王参议看不下去,正要叫马鹞
子出来管管,董重里及时拉了他一把,并随手掩上新做的大门。天门口从未如此寂
寞过,不仅仅是因为少了独立大队,还因为王参议脸上密布愁云。
“我算是明白了,国民政府为何拼命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拿眼前来说,马鹞子
真是一只卵子,迟早要蔫得连尿都屙不出来。独立大队再回来,马鹞子莫说吃团圆
饭,就是牢饭也吃不成了。”
同样高兴不起来的董重里反问:“你真的不看好他们?”
“要是看得上这些没有德性的家伙,我就没有长人脑子。”王参议开始满屋找
酒,越急越找不着。董重里不得不告诉他,屋里的酒全被梅外婆收走了,这一阵他
俩的确喝酒太多。
“没有酒可不行,我会骂得马鹞子没心情过年。”手足无措的王参议转到外面,
从挂在墙上大串干辣椒中摘下一只塞进嘴里猛嚼一通,直到满头大汗。
“说出来没人信,当年我不愿同傅朗西一起干,就因为我比他还明白,天下迟
早是他们的。”
“天门口人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关键是国民政府。国民政府不信就没事,若是
信,莫说一条西河,就是有十万百万条西河也浇不熄那连天烽火。”
“岂止是国民政府,那些爱向别人许诺的人,谁不是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赌博。
在天门口,说穿了,马鹞子只想让人怕他,怕得像只善良的小羊。这做得到吗?做
不到的!天门口人都怕死,又都不怕死,都善良,又都不善良,杭九枫就是最好的
例子。有最会利用不怕死和不善良的傅朗西,杭九枫不如鱼得水才怪。”
“这都是你从那本捡来的日记里学的吧?能给我看看吗?”
“你已经年过六十,还是看些花好月圆的东西吧!”
“露馅了吧!脚上早就当了逃兵,心里还是藕断丝连。”
“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单纯感情没有,复杂感情还在。”
这时,柳子墨敲门进来,笑吟吟地冲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家家户户都吃
过团圆饭了,雪家屋里才传出激烈的鞭炮声,一会儿就有很浓的硝烟漫出天井,升
入空中与弥天大雪融为一体。
到雪家吃团圆饭的除了常娘娘、王娘娘、布店伙计、帮忙种田的,还有这些人
的家人,共有三十几个。本来还要请紫玉和傅朗西,一想到他们刚结婚,第一个团
圆年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过,就放弃了。吃完饭,每家人都得到一个装有布匹、盐、
糖果和鞭炮等物品的篮子。
外加两块银元。与往年不同,今年向这些人说感谢话的不再是梅外婆而是雪柠
:“如果不嫌弃,并能体谅在一些事情上的照顾不周,请你们过完年后一定再来。”
请佣人和雇工的富人家都会说这类话,在雪家忙碌一年的这些人却硬是认为,只有
梅外婆和雪柠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他们都说,初一初二给最亲的亲人拜年,初三初
四给最亲的亲戚拜年,初五上午哪怕大雪封山,也要爬回雪家。临出门时,大家到
处找雪蓝,要给她一些压岁钱。早有准备的梅外婆和雪蓝一起躲进房里不出来。王
参议难得有机会说话,他伸出手,让大家将压岁钱全给他。王参议的手没有白伸,
那些拖家带口的女人,非要自己的孩子摸摸王参议的手,沾染一些富贵之气。董重
里很知趣,杨桃刚死不久,就算贵为一县之长,也没有人肯碰他。董重里退到相对
较远的地方,该走的都走了,果然不见有人走近一步。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一来临的那一刻,舒缓的钟声突然响了。
正在火盆边守岁的梅外婆神情一怔。几个人争先恐怕后地站起来,抢到火钳的
用火钳,没有抢到火钳的用手抓,纷纷从旁边的炭篓里拿起栗炭加到火盆里。
一起烤火的董重里说:“这是王参议送给你的新春贺礼。”
望着刚刚空去的座位,梅外婆明白王参议为何要在深夜出门,两行清泪徐徐淌
过脸庞。最初的钟声节奏有些乱,慢慢地就平稳了,天籁般响了六十下,意味着梅
外婆已经六十岁了:“六十岁的老太婆还能做什么呢?”梅外婆喃喃地说了好几遍,
直到满身雪花的王参议回到屋里,在火盆的另一边与其相对而坐。“雪不湿衣,越
摸越湿。”梅外婆的话像是为自己没有帮王参议掸去身上雪花而开脱。
火盆里冒出半尺高的火苗,王参议身上的雪花还没化便变成水汽冒出来。雪柠
拿来几块糍粑,正要放到火盆边上,董重里伸手拦着说,只有阿彩能用这么大的火
烤糍粑而不焦煳。雪柠笑一笑,执意将糍粑放上火盆。糍粑表层的水很快干了,雪
柠没有动那炭火,她用火钳夹着雪白的糍粑,云一样绕着红通通的火焰飘来飘去,
转眼间坚硬的糍粑就鼓胀起来,更为奇妙的是,糍粑烤好后,滚圆得像是用雪搓成
的,见不到半点火钳的夹痕。说书时的董重里吃过很多烤糍粑,他很惊讶雪柠烤出
来的糍粑味道居然比阿彩强。
梅外婆说,这是因为董重里太长时间没有吃烤糍粑了。这种看法没有得到董重
里的认同:回天门口后,哪一天没有吃过糍粑?糍粑是很容易让人吃腻的东西,不
是特别有味道肯定感觉不到。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心事重重的王参议忽然说:“一会儿,紫玉和傅朗西要
过来拜年。”
“奇怪!”董重里谨慎地咬下那块被拉成半尺长的糍粑:“哪有天没亮就上人
家拜年的规矩!”
“是我叫他们来的。你们先莫问原因。”王参议欲言又止。
董重里却不罢休:“王参议莫不是有要事瞒着本县长?”
王参议说:“不是瞒你,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梅外婆说:“来就来!吃团圆饭时没请他们,我还担心傅先生会误解哩!”
正说着,傅朗西在门外喊:“拜年哕!拜年客来了!”
早有准备的王参议一溜小跑抢在别人前面亲自打开门。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
夫妻俩一进门就要下跪。
梅外婆说:快起来,初一只能拜父母,我哪消受得起!“
几个人拉扯了好一阵,梅外婆不得不让一步,由紫玉代表傅朗西,单膝着地行
了一个拜年礼。
傅朗西还不尽意:“说心里话,从认识梅外公那一天起,我就将他当成自己的
父亲。”
梅外婆打断他的话:“往日怎样想是往日的事,以你今日的身份,能将民众当
做自己的父母才是天门口的幸事。”
突然问,小街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大家跑到门口一看,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
自卫队士兵正向镇外快速行进。董重里逮着马鹞子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有人
看到黄水强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逃脱。听到王参议在身
后发出一声冷笑,董重里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回到火盆旁坐下,又将傅朗西暗暗地
打量一番,他那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更让董重里明白了十分。
“是不是觉得日本人不进山,憋得难受,想打内战了?‘’王参议和傅朗西死
不开口的样子惹得董重里也冷笑起来。
“天门口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屁股一翘,就明白他
要屙什么样的屎。自卫队这是去袭击樟树凹吧?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想,马上通知段三国,请他火速安排可供二百人
吃喝的好酒好菜。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年初一,独立大队有将计就计乘虚而人的想
法,我们就得实实在在地招待!“随着一声长叹,王参议将心里的话全说了。上次
离开天门口,往三里畈等地走了一遭,就得到消息,政府军已经在暗中准备,要将
千方百计赖在大别山区不肯上前线、不听国民政府指挥的大小队伍一网打尽。正因
为王参议竭力从中劝阻,才有命令要他尽快离开大别山区去恩施。就在刚才,王参
议去钟楼敲钟时,发现自卫队有异常行动。
“我只能劝傅先生赶紧上雪家拜年。只要傅先生懂我的意思,这仗就打不起来。”
傅朗西见状也说了实话。独立大队匆匆离开天门口,部分原因是那些不怀好意
的家伙毒手藏得不严,早早露出杀机。为了给那些家伙以深刻教训,独立大队只派
一小部兵力去樟树凹,主力就藏在西河右岸的山沟里。
“有王参议的暗示当然得感谢,没有也出不了问题。只要马鹞子不是真鹞子,
不会从天上飞,就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说句不中听的话,杭九枫他们在雪地里冻了
一天一夜,正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回天门口喝点热汤、吃碗热饭哩!”
说到紧要处,睡在摇篮里的雪蓝哭了几声。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伸手抱起雪
蓝:“栗炭火烤久了,你们也到回廊上透透气吧!”
梅外婆往外走,大家跟着走。回廊边的青石条上,积雪堆得像一块块烤熟的糍
粑。经过天井的风被挂在前厅和后厅之间的马灯照得朦朦胧胧,雪花飘了又飘,扬
了再扬,将满屋沉默搅得又浓又醇。
傅朗西咳嗽了一声,董重里咳嗽了两声,梅外婆也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便
将没有尽头的沉默打破了:“回屋吧,小心着凉!”于是,大家鱼贯而入依次坐在
先前的座位上。几双手同时仲向火盆时,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舒适的咝咝声。
将雪蓝放回摇篮的梅外婆突然问起大家的厨艺,也就是谁会烧火,谁能切菜,
谁会淘米之类的事。只有王参议没做声,其余的人最少也会其中一项。紫玉因为三
项都会,才故意笑着说,为什么不问有会包饺子的没有。梅外婆怔了怔,认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