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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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那柏树下,清清的小河流水伴我们歌唱。
每当我唱起了这个古老的故事,心里即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天黑前,柳子墨匆匆赶到雨量室,二话没说,拿起那只铁鱼儿就往河里走。雪
柠不敢看,等到脚步声去远了,才抬起头来继续记录着当天的水位变化情况。收起
记录本,雪柠望着站在河流正中的柳子墨,情不自禁地再次唱起来。拿着铁鱼儿的
柳子墨正在测量流水的速度。
只要有人在西河右岸唱歌,都会让河左岸的人听得心旷神怡。
雪柠发现这个秘密用了半年时间,柳子墨发现这个秘密只用了三天。站在河岸
上,看着云等待柳子墨归来的雪柠不再唱了,虽然她明知柳子墨喜欢踏黑归来时,
耳边有歌声飘扬。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想唱歌,就是张不开口。对此,梅外婆
有两个解释:其一不是她不想唱,正因为柳子墨太喜欢了,她才格外珍惜。其二,
是她心性成熟了,懂得羞涩是女子在心爱之人面前最完美地表达自己的心境的语言。
铁鱼儿在水里越转越快。柳子墨又将自己的站姿调整了一下。站在西河的流水
中想不动是不可能的,因为流水能很快地将脚下的沙子淘走,不挪脚就有可能使下
半身没人水中。在此之前,这些事都是由雪柠来做。雪柠做这些事时,总是将裤腿
卷到最高处,让那些由千条细流汇成的浩荡流水紧紧地拥抱裸露的双腿。
从山上下来的水在夏季最热的时候也是凉的,那种凉能够深深地沁人心底,使
人感到自己的身子比水晶还要透明。最为奇妙的是那些名叫黄尾儿的鱼。这种全身
发白,尾鳍呈淡黄色的细鳞鱼,来到西河天门口这一段时,正是筷子般长短,那模
样就像河流两岸刚刚成熟的青年男女,说痴不是痴,像苕不是苕,只要有人站在水
里,它们便会一条接一条地往他脚底下钻。不知为什么,紧挨着天门口的这段西河,
一直是黄尾鱼转身回游的地方。无论水大水小水浊水清,从没有哪条黄尾鱼会游过
这道界线。只要在没膝深的水中稍作停留,黄尾儿就会靠上来,有时候是一条,有
时候是两条。
白身子细鳞的黄尾儿就像急着要唆乳头的幼儿,轻轻偎在人的脚弓内侧,每隔
一阵就会用小嘴在那里轻轻啄一下。女人皮嫩,雪柠对此的感应格外强烈。柳子墨
站在水中静止的样子让她重温黄尾儿带给人的奇妙的舒适。一旦开口歌唱,雪柠便
感觉不到像暖流一样从体内滑出的羞涩了。柳子墨转过身来,对着雨量室临河的窗
口站了站,就收起铁鱼儿往河岸走来。
“小岛和子也爱唱这首歌。”
“是用日语唱吗?”柳子墨点点头。雪柠彻底平静下来。“你认为她真的会来?”
“我从不怀疑她说的话。你呢,你怀疑吗?”
“你不怀疑,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
“我想,你仍然会答应为我的新娘子当伴娘。”
“我是这样想的。”
“用梅外婆的话说,你是我们的福音。”
与柳子墨分手回到家里,雪柠抱着梅外婆泣不成声。梅外婆轻轻地拍着雪柠的
后背,耐心等到哭泣声完全没有的那一刻。
“能给别人带来福音,这比嫁给人家当妻子还要紧。”
“不是你想嫁的人,不是你的爱情,你当然可以说这些不负责的话。”
“你难道没有发现,门外这条街上,有多少男人做着娶你的美梦。若是他们想
娶就娶,再有一百个雪柠也不够分配。”见雪柠不说话了,梅外婆补充一句,“先
别将我的话当真,否则,若有偏差出现,又要说我不心疼你。依我看,小岛和子已
经将柳子墨错过了,他俩现在是有缘无分,就像中界岭上的水,一个向东流进淮河,
一个往西汇入长江。也许他们有在大海里碰到一起的那一天,但是真要有那一天,
日子会过不去的!“
“我不想柳先生过得太苦,我情愿他们早点到一起过上好日子。”
“能这样替别人着想才是真情。”梅外婆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她要雪柠牢
牢记着,爱一个人就要处处都能给对方带去福音。
做得到这一点,所爱的柳子墨终归要成为她的爱人。
与一九三三年或者更远的年份相比,燕子红开在西河两岸的时间长了许多,好
像是为了印证小岛和子的话。柳子墨将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伫望,小教堂
顶上的钟楼成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每天傍晚,哨兵们都不再盯着远处,柳子墨仍
然望着东西两条大路。
夏天无法阻挡地到来了,在离西河很远的深山里,燕子红还在继续着它的灿烂,
而河风吹得到的山上,成片的燕子红正在大规模地凋零。一场短暂的暴雨是雨季将
至的信号,进山做事的人都回来了。深山里的雨更大,躲在棚子里的人都受不了,
挺着花蕊仰望天空的燕子红哪能经得起,没被五马分尸,也得七零八落。
柳子墨背上一只白色帆布包,夹着一把油布雨伞,离开天门口去另几处雨量室
巡查。走之前,柳子墨对雪柠说,这期间小岛和子若是来了,请她派人到相应的雨
量室通知他。柳子墨不担心自己不在时,没人照顾小岛和子,他的这次登门拜望,
就说明了对雪柠一家的充分信任。
雪柠站在一切能让她久久伫立的地方,代替柳子墨一天天地等待着让人百感交
集的小岛和子。
无人等待的雨季说来就来。那些在时大时小的雨中匆匆而行的人,一看就不是
小岛和子。雨大时,这些人就会在镇外的凉亭里暂时躲避一阵,相互品尝各自的烟
丝,并用极短的语言,议论着那些值得他们议论的事。雪柠替代柳子墨苦苦等待小
岛和子的样子,被常天亮说成是雨中凉亭:“不像凉亭还像什么哩!家里有人,庙
里有菩萨,只有凉亭,风风雨雨,人来人往,都是过路的,到头来谇个脚印也不留!”
雪柠郁闷地告诉常天亮,如果天下的树木砖瓦都不愿盖在凉亭上,落雨落雪落雹子,
走路的人就没有地方躲了。
常天亮拍着手边的鼓厉声说:“不行!你不能没完没了地受别人的析磨。”常
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冒雨去了凉亭。问起缘由,常天亮说,董重里一走,天门口人听
说书的热心凉了半截,还嫌他的说书不好听。凉亭远离镇子,在那里,遇到歇脚的
人就说一说,既练了技艺,又能借这些行人给自己树树口碑。雪柠去凉亭看常天亮,
几个过路的安徽客商正在他面前出神。常天亮突然用手压在鼓面上,告诉他们雨停
了。凉亭外面的确不落雨了,安徽客商不着急,还要将那没有结束的说书听完。等
他们听完说书,大雨又落起来了。
雪柠从过路的客商口中断断续续地听说,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在北边的大别
山里整编成第二十五军,有好几千人马。虽然是由各地小股苏维埃武装拼凑的,接
连同政府军打了几仗,却是赢得多,败的少。前几天还跑到罗田县同冯旅长的部队
交了一次手,冯旅长损失了两个连。雪柠忍不住说,难怪这一阵马鹞子又不允许别
人上关老爷庙烧香许愿了。
弥漫在凉亭里的各种各样闲话引不起常天亮的兴趣,说书和不说书时,常天亮
都在倾听道路上的脚步声。只要有年轻女子走动,他都会激动不已,一旦能辨认出
那些年轻女子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常天亮又会大失所望。雪柠觉得常天亮是想女
人了。梅外婆从雪柠嘴里得知了这些,刚刚在常娘娘面前说了一遍,常天亮就出事
了。在没有弄清缘由之前,常娘娘叹息,做这事的若是董重里,莫说出了嫁的女人,
就是没开苞的黄花女子,也会觉得喜从天降。别的不说,没闹苏维埃之前,天门口
上下几十里的女人,谁没被杭家男人搂过抱过。还有董重里,每一次听到说书中的
风流韵事,女人们都恨不得跑上前去往董重里怀里扎。一个回娘家的年轻女子路过
凉亭,突然被常天亮死死抱住。年轻女子一开始也是半推半就,表面上是想将常天
亮的手抠开,心里却巴不得那手能从腰间挪到上身或者下身的一些地方。直到常天
亮将她从凉亭里拖出来,往洪水滔滔的西河里推,年轻女子才恼怒地大骂起来。常
天亮反复说对不起,看错人了。年轻女子就是不肯罢休,从娘家招来几个男人,将
常天亮狠狠揍了一顿。
别人都以为常天亮将那年轻女子当成雪柠了。常天亮不屑听他们的话,就算自
己耳聋了,只要雪柠脚沾地,他就能听出她的声响来。雪柠知道,这个年轻女子被
常天亮当成小岛和子了。常天亮曾经提醒过雪柠,西河正在涨大水,小岛和子完全
有可能失足掉进河里淹死。懂得这话的雪柠愤怒地对常天亮说,应该掉进水里淹死
的恰恰是他自己。常天亮很伤心,自己全心全意为雪柠着想竟然不被理解。正在气
头上的雪柠说,常天亮是借她的名义行事,所以更加可恶。心情平静后,雪柠问常
天亮,小岛和子真的出现意外,自己就有可能嫁给柳子墨,这不正是常天亮最怕见
到的吗?常天亮不再去凉亭,并不是因为他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心中有更多困窘。
杨桃这时也冒出来,责怪大家只想着董重里的种种好处,却不关心董重里的死
活。杨桃也要像雪柠那样每天找个地方站着,没完没了地伫望下去。杨桃同雪柠一
起站了一天。段三国说,雪家的乾坤真是颠倒了,当下人的敢同主人共用一只马桶
屙尿。他早上说,中午说,傍晚还说。第二天,梅外婆再叫杨桃同雪柠一起去时,
她再也不肯去了。
在约定的时间里,柳子墨准时回到天门H。他极为失望:“其实,我早就明白她
不会再来了。”
雪柠压下自己的愿望,尽力劝慰:“莫这样说,山里还有燕子红没开。”
雨季过去了,紧跟在后面的是盛夏。河里的洪水刚泻完,政府军就投入七十个
团的兵力,集中清剿新成立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冯旅长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再
次运动到西河一线。七月中旬,政府军第一百一十五师在离天门口不远的陶家河一
带遭到第二十五军重创。冯旅长很紧张,一声令下:西河上下百里,十人以上结队
而行者格杀勿论。
秋意渐显的一个早上,冯旅长属下的几个团在天门口一带驻扎了三个月后,突
然全部开拔,企图追击从陶家河出发,经过燕子河北进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
路断人稀的天门口,不值得为任何人伫望。雪柠不觉得柳子墨已经死了心,新
出现的沉默,就像蝉也不叫的正午。雪柠相信,柳子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牵挂小岛
和子。一天中午,有人来送信,几处雨量室的资料先后失踪了。卢工程师要柳子墨
同他一道到各处走一走,柳子墨无法拒绝。临出门时,柳子墨再次嘱咐雪柠,仍然
替自己留心小岛和子。他真的在测候所附近茂密的荆棘中看到一束仍在开花的燕子
红。柳子墨刚走,雪柠就去寻找那束燕子红。
她相信柳子墨不会撒谎。柳子墨当然没有撒谎,只是那束燕子红藏得实在太深
了,如果不是苦苦寻觅,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