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运动-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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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一条的小鱼舒展而灵活地游往水的深处,另外一些又从深不可测的地方游上来。我和我的好友看入了迷。不知不觉地,我移到了青石板伸进水中的那一端,我太想抓一条小鱼了。我一伸手,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滑下去了。多么恐怖的瞬间啊,幸亏我会一点水。我向青石板扑了两次,才勉强抠住石板上的一个凹处爬了上来。这时我后怕地看到,石板上靠水的部分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不仔细看就不能发现,青苔使石板变得溜溜滑滑。
回家的路上,火热的太阳一下子就晒干了我的头发和衬衫,我和好友都尽量避免提起先前那恐怖的一幕,也许是为了尽快忘记吧。就在城市的边缘,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幽灵世界,我又是怎么会失足的,这事真难想通啊。如果我在那个瞬间没有抠住石板上的那块凹处,小命不就没有了吗?从前我也在相似的情况下滑倒过一次,但并没有像这次这样没入水中……我当时太慌乱了,所以已经记不起水里的那个世界给我的感觉了。或许,那是另一种空间,只能想象而无法真正体验?
那并不是死,只不过是我没有经验过的世界。瞧那些野鱼,多么的舒展,惬意!那么深,那么不可捉摸的锅底塘!我总在想着这件事。我看着阳光在脚下移动,猛地一下就想起了这件事。我被某种久远的情绪所笼罩,心里生出惶惑。有时,在细雨绵绵的阴天,这件事也会像电影一样回放出来:骄阳当空,粼粼碧波,清凉的石板,幽灵般的野鱼,下滑瞬间的恐怖……挣扎时的绝望。
有关另外的空间的想象从来没有停止过。那种空间可能在繁忙的城市里,也可能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某种东西一直在悄悄地渗透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越来越少,它却越来越多。无缘无故地,我就会回到童年里的青石板上,一次次失足滑入深水之中,产生无所依傍的恐惧感。当然,野鱼总是有的,它们是使我落水的诱饵。大自然的恐怖之美摄人心魂,人性中那个最深奥的部分常会产生这种莫名的冲动,于是在念念不忘之中返回禁地,尝试绝境中的表演。
四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作为艺术家的我仍然不时身临其境地来到那块青石板上,那是我的命运的跳板。就是从那块跳板上,我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另外的空间的存在。城市屹立着,细小的原子入侵了它的每一个毛孔,使它在夜间渐渐变为透明的网状之物。在有风之夜,你甚至可以听到城市起飞的声音——呼!呼!呼……惨白的月亮吃惊地跳跃起来。
蝴蝶
我最害怕的动物里面,除了毒蛇,就是那些丑陋的毛虫了。夏天上山拾柴时,毛虫掉到过赤裸的胳膊上和颈窝里。那可是不大不小的灾难,红肿刺痛要延续好几天。我观察过一种体形很大的棕色毛虫,身上有蓝色花斑,有毒的毛刺密密麻麻。联想起被这类毛虫蜇过的疼痛,越观察越毛骨悚然。
有时候,无意中看见被咬得残缺的树叶,我随手将树叶翻过来,啊,两条恶心的家伙聚在一块,太可怕了!在我的印象里,毛虫是既无赖又阴毒的寄生虫,应该彻底消灭。然而不久就迎来了蝴蝶的季节。在小河边,在灌木丛中,甚至在阴湿的沟壑里,飘飘而来的仙子们在展示世纪的奇观。又有谁会不为他们的美所打动?
蝴蝶由毛虫变来这件事是外婆告诉我的。“翅膀上有毒粉。”她警告说。可是这样的美才惊心动魄呢。我千方百计地去观察蝴蝶了。我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见了她。她是双翅的,棕色的底子上起着翠蓝的圆点。在发白的石头上,她是那么显眼,一种聚精会神的美。她的身子和梦一般的触角、腿子,妖艳的头部也由棕蓝两色构成。我并不想捉她,那时,我也许知道了那美不能属于我——你去捉她,她就成为有毒的了。哈,又有一只飞来了,这一只是雄的,身体小一些,翅膀是黑缎子一般的底子上起天蓝圆点。她看见他,就也起飞了,他们一上一下地飘飞,那大概是交配的前戏。
我还见过粉底起金红斑纹的蝴蝶王,雍容华贵,美得那么从容,因为这世界属于他。在偷窥蝴蝶王之际,我脑子里会浮出红斑毛虫的模样。它啃食树叶时尽显恶魔般的贪婪,所以身体才长得那么大。奇怪的是阴沉可恶的回忆并不能遮蔽美的华彩,我内心深处涌出的崇拜之情竟可以使自己一连一个多小时站在原地不动不挪。因为听说了他有毒,就只能隔得远远地观察,而距离,又增加了他的神秘,他的毋庸置疑的主宰的力量。我无条件地拜倒在他的脚下。
附近有一个老头是负责修剪树叶和维护花圃的,他经常吃毛虫和青虫。这个人长得像野人,只有一只眼睛。当他手执大剪刀走过来时,我们就会吓得四处奔逃。我常常想,当老头睡着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只一只的彩蝶从他口腔里飞出来呢?那么多的毛虫啊。瞧,他靠着树干睡着了,半张着大嘴,那丑陋的牙齿,刚刚嚼过毛毛虫……
关于蝴蝶和毛虫的关系,我思考了很久很久,大约有三十多年吧。我其实没有将它当作通常的问题来想,我只是不断地联想。这种有点机械的、重复了千百万次的脑力劳动忽有一天导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视力的改变。我从毛虫身上看见蝴蝶,又从蝴蝶身上发现毛毛虫。我的目光既能混合,又能分解。又因为我拥有了这种技巧,“美”便被我保留下来了。
我脑海中的蝴蝶之美是绝对的美,至高无上的美。那飘向天堂的仙子们,婀娜多姿,如梦的流光,然而他们却来自于丑恶不堪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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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传言已经来到我们这里好几天了,据说有两只华南虎到了山里。家里不让上山了,我们很害怕。我没有见过虎,只见过虎的画像,那画像模糊不清。听说那是身体很大的、吃人的(尤其是小孩)动物。玩着玩着,只要有人说“虎来了”,我们就会发出害怕的尖叫。虽然有点矫情,却也是真心害怕。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虎”就是“死”。我们谁也没见过虎。
因为家里没烧的,外婆他们还是上山砍柴,不过不敢走远了,就在附近砍。
忽然,大弟不见了!这就像晴天霹雳。我们全家结伴出去找。先在坡上,沟里和路上找,再到山上去喊。喊啊,喊啊,越喊身上越冷。面对着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真是怕得腿子都软了。怎么会有虎的呢?虎吃小孩就像黄鼠狼吃鸡吗?我并没有见到黄鼠狼吃鸡的场面,只在事后看到地上的羽毛和血。我不敢往下细想了,拼足了力气又一次高喊大弟的小名。这一次,喊得那么绝望,悲怆,因为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不就等于“死”的到来吗?啊?!当然不能放弃,我们还是抱着希望的。我想,为什么不到后面坡上去找呢?后面坡上我们去得少,但并不是从来都不去。
我刚刚走到坡下面,就看到他下来了,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拿着蟋蟀草在看。啊,我真想用力打他!“你要挨打了,全家都在找你!”我气冲冲地说。
“我扯草去了,就在那边沟里,好多草!”他兴奋地说。
不知为什么我摸了一下他的脸。我是想确定他还在么?是啊,他在,虎还离得远远的呢。我高兴起来了。
全家都高兴起来。大弟没有挨打,他立刻将虎的事忘记了。于是“虎”又一次变为缩在角落里的阴影,而不是笼罩一切的真实。在我不自觉的情况下,我经历过真实了,那真是令人后怕的情景啊。我记得当时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华南虎的形象出现,只有一波一波的黑浪,大海深不见底。
终于,我要开始描写虎了。我在动物园里见过各式各样的虎,它们冷漠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我无法同它们对视。我要写的,不是这样的虎。我在冥思中凝聚起一个模糊的背影,一秒,两秒,三秒……那背影很快又散乱了,关于虎的想象不复存在。
有那么一天下午,南风懒散地吹着,一只小鸟站在屋檐上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决心来写虎的脚爪了。尤其是爪子下面的肉垫,激起我无限的遐想。轻轻地踏下去,会没有任何声响吗?那么,同幽灵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重量吗?这黑沉沉的动物,竟长着如此轻灵的爪子!我想不通,也许一切都是误会。我能捕捉到什么真相?我只知道,从前,在我家所在的山上,虎来过了。它就卧在岩石上,它看着下面的宿舍房屋,其实又什么都没看,它在等待人们来注意到它。
人是不可能弄清虎的念头的,万重山岭隔在我们同它们之间。然而每个人都要同虎相遇,无论你自愿还是不自愿。在大山中,树的年轮默默增长,虎的身影时而迸散,时而聚拢,永无定形。人啊,你们那执着的目光里头不是都有一只虎吗?
鹰
我和哥哥还有弟弟,我们爬了很久才爬到峰顶。峰顶是凸出地面的巨大的岩石。我们每个人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躺下来。休息,看天。晴天里,天空多么美,鹰多么庄严!那两只鹰,怎么会这么不知疲倦地绕圈子?我听见哥哥在说,不能躺着一动不动,否则那两只饿鹰会以为我们是死人,扑下来吃我们。于是我不断地挥动自己的手和脚。
我们躺了一个多小时了,鹰还在飞,不紧不慢地做匀速运动。如果真是饿鹰,怎么能维持这么庄严的风度?难道有某个看不见的装置在遥控它们的圆周运动?我们在阳光里头站起来,两眼黑黑的,沮丧地感到自己进入不了大自然里头的永生之谜。
下山时,我们一路上都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可我们就是看不到那些人。弟弟侧耳细听,他听清了两个字——“河边”。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明。我抬头看天,天上起了云,那两只鹰已经不见了。难道它们抓到了猎物?是鸡还是野鸽?我大声将我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于是我们仨一齐想象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当我们想象鹰的活动时,灌木丛里传出来的窃窃私语就消失了,四周的寂静令人起疑心。我们加快了步子。
死鹰都堆在那个山涧里,起码有十几只,硕大的身体,灰黑色的羽毛,身上都看不到伤口。会不会是下毒?我们凑近去闻,闻不到臭气。本来我们是下来喝山泉的,见了这番惨象之后便打消了喝水的念头,忍着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猎杀?集体自杀?自然老死?那种画面给了我们太大的震撼,我们三个人一路无语。
快到山脚了,我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鹰——只有一只。它似乎要捕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捕捉,只是为盘旋而盘旋。我觉得它是一只更年轻的,活力充沛。它在旋转之际那么不动声色,那么优雅!看着它,便想起山涧里它那些同伴,也许它们竟是它的家族成员。它是不是幸免的、唯一的一只?我一边走一边看它,不知为什么,我从它那匀速的盘旋中感到了它的至深的悲哀。不,也可能根本就不是悲哀,只不过是某种力的展示。
有一年,我听到了关于“禽流感”的说法,于是我便回忆起从前目睹过的那些尸体。那么样一大堆的残骸……令万物震惊的死亡。后来那一堆一定是化掉了,不再占据空间了。然而年复一年,美丽的岳麓山顶仍然有鹰在盘旋——孤独地、崇高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