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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趋光运动-第21部分

小说: 趋光运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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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上,放一床小褥子,就可以烤脚了。那是什么样的天堂般的享受啊。
  温馨惬意的夜晚。昏灯下赶急赶忙做完作业,闻着那小小煤火的硫磺味洗完脚,我们就开始享受了。要是一直这样烤火。要是不用上学和外出了,那会是什么样呢?一想起上学就愁啊,首先是这双薄薄的布鞋,我的脚马上就要肿得穿不进去了……可是这些事都会过去的。难道不是吗?无论多么为难的事总会过去,以前总是这样的。比如说,老师星期三政治学习,就不用去学校了;比如说,春天忽然就来了,天气一下子变暖。总是这样。然而老师既没有政治学习,春天也没有来。转机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家里给我买了一双橡胶跑鞋。多么好的鞋,蓝色的面子,黄色的边,厚厚的底。真舒服。但这双胶鞋没能挽救我的脚。
  经过反复的肿胀,一夜又一夜的煎熬之后,两只脚都开始溃烂了。每天早上下地的那一刻双脚就像针扎。活动活动,走开了就会好一些。在学校里,游戏是不能再玩了,只好坐在教室里。小弟已经没法上学了,他坐在床上,将那只烂了一个深洞的脚架起来。他一声不响地在床上挨时间。我也在挨,不过我还能上学。外面又飘雪了,冬天真长。
  突然,真正的转机到来了。冻疮一下子停止了肿胀和流水,原来开裂流血的地方也长出了硬皮。疼痛,持续了一个冬天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再过一天,我的脚就恢复了原来的形状。看看窗外,才发现满树的桃花正在怒放。小弟不在床上了,他蹲在院子里玩那种一个人的“攻城”游戏呢!属于疼痛的冬天无影无踪了,而春天,属于欢乐和希望。院子里响起小孩们的叫喊声,我们又开始追追跑跑,我们身体轻灵,健步如飞。
  在冻疮结疤的地方,肌肉变薄了,皮肤的愈合能力真惊人,那里颜色稍深,但没有留下任何瘢痕。
  

我和我的病
因为发高烧,我必须躺在床上了。外面是艳阳天,小孩们都在院子里玩游戏,我听到了他们跑动的声音,其中两个还在尖声叫喊。他们在玩追杀的激烈游戏 ——我最喜欢的那种。现在我同那种游戏无关了,高烧已将我体内的欲望全部镇压下去,我的迟钝的目光望着树叶,我心里没有丝毫激动。
  高烧之类的急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生命的常规活动全部改变了,我不再向外发挥我的活力,只是全神贯注于体内的变化。我同疾病对峙,我要扼制它那凶恶的猛扑,在借助于药物效力的同时也借助于自己的意志力。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拖延会导致转机。
  通常第一夜是最难熬的,最厉害的时候近于半昏迷状态。可是只要熬到了第三夜或第四夜,疾病就会开始溃退。某一个早上醒来,我会突然想吃酸菜或稀饭,我身上由于疾病而萎缩的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尝试着要行使正常功能。虽然由于身体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样子很难看,但我已经在倾听伙伴们在走廊里玩扑克发出的嘈杂声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体内部的斗争。我急于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时光,追逐快乐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复了,我忘掉了疾病给我带来的痛苦,也不再专注于体内的变化。我沉浸在浅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遗忘,我隐隐地感到我终将重返那个地方,那里,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们赤裸裸地对峙。
  没过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长的夜里我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一切白天的欲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个病。我没有表或钟,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计算时间。只要熬过了某个波峰,前景就会变得好起来。也有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好转,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灾难,疾病变得空前强大,我无所作为。即使是这种时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转机终究会到来。
  我的生病的生活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生活,一种生与死纠缠得最紧的极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异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写作,就会觉得我的体质正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我这种奇特的体质使我既领略过世俗的疯狂享乐,也常常处在专注于内部的纯粹状态之中。说到底,写作不就是二者之间的桥梁吗?
  我常想,当高烧或剧痛到来之际,与其对峙的那个“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一股气,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体内的某个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渗透于每一个细胞的那种东西!
  “我今天还是发烧,不过我正在好起来!”我说。
  人不能作为纯粹的动物而存活,因为人可以“意识到”。但人需要不时脱离社会返回那种更基本,更纯粹的状态。我童年时代的病痛就是这样的契机,我拥有许许多多的这类特殊记忆,它们成为了我的宝藏。现在我每天处在病痛中了,因为写作的生活就是最为复杂的病痛生活,充满了转化的、有点古怪的生活。外与内,社会与个人生理交织在一起,语言符号既肉感又空灵,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许,是因为自娱的快感远远超出了痛感,我才会这样乐此不疲;也许,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体病痛对峙时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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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
我几乎从不去风景区看风景。“看”对于我来说作用很小很小。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的。
  人,只要不是时时刻刻处在濒临饿死的地步,美丽的风景对于他们的心智总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的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到底起了些什么作用。那一排傍山的宿舍房子,如今看起来是简陋不堪的,可在我4至7岁这段时间,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时民风淳朴,即使是小女孩也可以一天到晚在附近的山里钻来钻去,并不会有危险。
  我总想抓小动物来养。我养过虾子,山螃蟹,螳螂,蜜蜂,蟋蟀,小麻雀,蝙蝠,金龟子,天牛等等,当然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也许那是想同小动物沟通?因为年幼,不懂得它们的需要,只有良好的愿望,结果是导致了它们的灾难。螃蟹抓来放在旧脸盆里头养,如果两三天还没死就幻想它们会长大;金龟子抓来用线系着它们的颈部,弄树汁给它们吃;被我饲养的幼雀居然可以像小鸡一样啄米吃,活了十几天却被家里人扔了。山对于我来说,便意味着虾子,螃蟹,麻雀,金龟子等等,几乎每一次出去都会有收获。沟通总是归于失败也阻止不了我继续尝试。只要听见那里有小动物,便两眼放光,跟了那人走。那些树上,那些水沟,水塘里,那些坟头,到处都有我的足印。每年夏天,被我害死的昆虫不计其数——养着养着就死了。它们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因为我的方法太蠢了,我囚禁它们,导致了它们的死亡。
  山上有一些野坟,常有人看见“鬼火”。我也想看,可我又不敢在夜里外出。我大睁着眼往那黑黝黝的山的阴影里头看呀,看呀,什么都没看到。有时,的确有一点小光在某个处所闪烁,但那是守山的,绝对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来游去的。因为我不善于、也不喜欢“看”风景,所以故乡在我记忆中就是那排宿舍房子,以及房子前面的桃树坡,房子后面坡下的泉水井。至于其它的那些风景,一概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然而我却不断地在梦中返回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在梦里,我记得每一条小小的山路,每一条溪水所在的位置,还有水中小动物藏身的地方。我在一个坟堆上掏呀掏呀,掏出了绿翅子的小鸟。当我梦醒,我就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我同大自然进行的或许是深层的沟通,我要理解她,而不是看一下她就走开。鬼火到底有没有呢?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住在山下,门口有泉水,有各种昆虫,鸟类和小动物,有大树遮阳,这是我和我弟弟两人几十年来的梦。可是由于我们各自的身体状况,必须住在有电器设备的房子里,看来这个梦实现不了了。如今住那种地方的要么是富人,要么是穷人。我们的梦的原型却是儿时的那栋宿舍房子。如果真有机会重返大自然,我们当然会买些书来研究动物和植物,让它们成为我们的真正的朋友。哪里有可以让我这个风湿病患者可以居住的乡村平房呢?只有梦里有。我们寄居在城市,靠电器维持身体的健康,整天忙忙碌碌,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起源之处,人与动植物是没有做区分的,人同鸟,同树,都可以直接对话,说出各自的感受。
  

自然和我
我们有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传统。然而这个传统在我身上呈现出另类的发挥。触景生情或睹物思人大概都有伤感的味道,我的性情里头则很少伤感,属于那种凡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尽快忘个干净的类型,可说是没心没肺。可是我也触景生情,并且比一般人敏感得太多太多。
  无论是天晴下雨,刮风下雪,还是温度的起伏,湿度的变化,气压的高低,云层的动向,我内部那难以名状的“情”无不随之波动。与传统相悖的是,我的内部的“情”并不同具体的事物发生关系,它是我生来俱有的一种东西。我至今记得儿时那漫长的雨天或雪天,破屋顶下面那半明半暗之中的冥想;我也记得骄阳之下,在树汁和瓜果味道的刺激下产生的疯狂臆想。也许,我那浓密的幻想力无时无刻不在编织,我的织物是透明的,永无边际的。同大自然的交媾直接影响到色彩的变化和线条的颤动。在这种活动中。自然不再是外部的主宰,她成了心的巨大王国,交合也成了一种内部的行为,一种创造“美”的运动。
  童年时的这种能力当然还不是真正的美,只是美的可能性。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在提醒我:阳光!太阳雨!梅雨!河水的腥味!草儿的清香!温度上升!湿度下降!黄昏的火烧云!夜间的林涛声……每一种变化,动和静,浓和淡,都会激荡起我内部的情感。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感动了。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感受天气;漫长的假期里,只要一静下来就在感受天气;旅途中,无所事事中,亢奋的游戏活动中也在感受天气。由于这类无时不在的提醒,情不自禁的交合便慢慢成了一种本能——几乎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感动。我在奋起,在低落,然后又再奋起,无休无止,并不需要外部的“事件”,只是由于某种执着。
  大人们说我“多愁善感”。其实我并不多愁,只是善感。我也有愁,但一旦发愁的事过去,便抛之脑后。更多的时候我是奋发进取的,而南方多变的气候,大自然的刺激,成了使我内部那股东西成型的动力。
  本地的居民说,多么酷烈的气候啊!多么瞬息万变!炎热催生密密的痱子和各种毒疮;雪天冻坏稚嫩的肢体末端;淫雨中各类霉菌疯长……尽管我幼小的身体为适应而充满了痛苦,但也许我内部的那个东西是欢迎这种变化和刺激的。不然清晨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感到欢欣鼓舞?不然下午的雨声为什么会令我连连好梦?不然雪天为什么会成为在阅读中冥思的最好天气?不然为什么阳光会激起行动的欲望?
  我很想看孔雀开屏,便一次次往动物园去,但我一次也没见到过。那几只灰头土脑的孔雀站在笼子里,冷漠地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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