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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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女孩子对你挺有情意②吗?’”我说。
②原文为法语。
“‘我可是要揍你的。’”他望着她说。
“‘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呢?’”她回答说。
蒂阿瑞把这个故事打断,回溯起自己的往事来。
“我的第一个丈夫,约翰生船长,也总是经常不断地用鞭子抽我。他是个男子汉,六英尺三高,长得仪表堂堂。他一喝醉了,谁也劝不住他,总是把我浑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多少天也退不去。咳,他死了的时候我那个哭啊。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能从这个打击里恢复过来啦。但是我真的懂得我的损失多么大,那还是在我同乔治·瑞恩尼结婚以后。要是不跟一个男的一起生活,你是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的。乔治·瑞恩尼叫我大失所望,任何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么叫我失望过。他长得也挺漂亮,身材魁梧,差不多同约翰生船长一样高,看起来非常结实。但是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简直可以当个传教士。每一条轮船进港我都同船上的高级船员谈情说爱,可是乔治·瑞恩尼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我实在腻味他了,我跟他离了婚。嫁了这么一个丈夫有什么好处呢?有些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真是太可怕了。”
我安慰了一下蒂阿瑞,表示同情地说,男人总是叫女人上当的;接着我就请她继续给我讲思特里克兰德的故事。
“‘好吧,’我对思特里克兰德说,‘这事不用着急。慢慢地好好想一想。爱塔在厢房里有一间挺不错的屋子,你跟她一起生活一个月,看看是不是喜欢她。你可以在我这里吃饭。一个月以后,如果你决定同她结婚,你就可以到她那块地产上安下家来。’”
“他同意这样做。爱塔仍然给我干活儿,我叫思特里克兰德在我这里吃饭,象我答应过的那样。我教给爱塔做一两样他喜欢吃的菜。他并没有怎么画画儿。他在山里游荡,在河里边洗澡。他坐在海边上眺望咸水湖。每逢日落的时候,就到海边上去看莫里阿岛。他也常常到礁石上去钓鱼。他喜欢在码头上闲逛,同本地人东拉西扯。他从不叫叫嚷嚷,非常讨人喜欢。每天吃过晚饭他就同爱塔一起到厢房里去。我看得出来,他渴望回到丛林里去。到了一个月头上,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要是爱塔愿意走的话,他是愿意同爱塔一起走的。于是我给他们准备了一桌喜酒。我亲自下的厨。我给他们做了豌豆汤、葡萄牙式的大虾、咖喱饭和椰子色拉——你还没尝过我做的椰子色拉呢,是不是?在你离开这里以前我一定给你做一回——我还给他们准备了冰激凌。我们拼命地喝香槟,接着又喝甜酒。啊,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婚礼办得象个样子。吃完了饭,我们就在客厅里跳舞。那时候我还不象现在这么胖,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跳舞。”
鲜花旅馆的客厅并不大,摆着一架简易式的钢琴,沿着四边墙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菲律宾红木家具,上面铺着烙着花的丝绒罩子,圆桌上放着几本照相簿,墙上挂着蒂阿瑞同她第一个丈夫约翰生船长的放大照片。虽然蒂阿瑞已经又老又胖,可是有几次我们还是把布鲁塞尔地毯卷起来,请来在旅馆里干活的女孩子同蒂阿瑞的两个朋友,跳起舞来,只不过伴奏的是由一台象害了气喘病似的唱机放出的音乐而已。露台上,空气里弥漫着蒂阿瑞花的浓郁香气,头顶上,南十字座星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闪烁发光。
蒂阿瑞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那次盛会,脸上不禁显出迷醉的笑容来。
“那天我们一直玩到半夜三点钟,上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同他们讲好,他们可以乘我的小马车走,一直到大路通不过去的地方。那以后,他们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爱塔的产业在很远很远的一处山峦叠抱的地方。他们天一亮就动身了,我派去送他们的仆人直到第二天才回来。
“不错,思特里克兰德就这样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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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以后的三年是思特里克兰德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爱塔的房子距离环岛公路有八公里远,要到那里去需要走过一条为热带丛林浓荫覆盖着的羊肠小道。这是一幢用本色木头盖成的带凉台的平房,一共有两间屋子,屋外还有一间用作厨房的小棚子。室内没有家具,地上铺着席子当床用。只有凉台上放着一把摇椅。
芭蕉树一直长到房子的跟前;巨大的叶子破破烂烂,好象一位遭了厄运的女王的破烂衣衫。房子背后有一株梨树,房子四周到处种着能变钱花的椰子树。爱塔的父亲生前围着这片地产种了一圈巴豆;这些巴豆如今生得密密匝匝,开着绚烂的花朵,象一道火焰墙似地把椰林围绕起来。此外,正对着房子还有一棵芒果树,房前一块空地边上有两棵姊妹树,开着火红的花朵,同椰子树的金黄椰果竞相斗妍。
思特里克兰德就靠着这块地的出产过活,很少到帕皮提去。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小河,他经常在里面洗澡。有时候河水里有鱼群出现,土人们便拿着长矛从各处走来,大吵大嚷地把正向海里游去的受惊的大鱼叉上来。思特里克兰德有时候也到海滩上去,回来的时候总带来一筐各种颜色的小鱼。爱塔用椰子油把鱼炸了,有时还配上一只大海虾,另外她还常常给他做一盘味道鲜美的螃蟹,这种螃蟹在脚底下爬来爬去,一伸手就可以捉住。山上面长着野桔子树;爱塔偶然同村子里两三个女伴上山去,总是满载而归,带回许多芬芳甘美的绿色小桔子。不久以后,椰子成熟,就该到采摘的时候了。爱塔的表兄表弟、堂兄堂弟(象所有的土人一样,她的亲戚数也数不过来)成群结队地爬到树上去,把成熟的大椰子扔下来。他们把椰子剖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干以后就把椰肉取出来,装在口袋里。妇女们把一袋袋的椰肉运到咸水湖附近一个村落的贸易商人那里,换回来大米、肥皂、罐头肉和一点点儿钱。有时候邻村有什么庆贺宴会,就要杀猪。附近的人蜂拥到那里,又是跳舞,又是唱赞美诗,大吃大喝一顿,吃得人人都快要呕吐了。
但是他们的房子离附近的村子很远,塔希提的人是不喜欢活动的。他们喜欢旅行,喜欢闲聊天,就是不喜欢走路。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也没有人到思特里克兰德同爱塔家里来。思特里克兰德画画儿、看书,天黑了以后,就同爱塔一起坐在凉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空。后来爱塔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来服侍她的一个老婆婆待下来,一直也没有走。不久,老婆婆的一个孙女也来同他们住在一起,后来又来了个小伙子——谁也不清楚这个人从哪儿来,同哪个人有亲属关系——,他也毫无牵挂地在这里落了户。就这样他们逐渐成了个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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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那就是布吕诺船长①,”有一天,我脑子里正在往一块拼缀蒂阿瑞给我讲的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片片断断的故事时,她忽然喊叫起来。“这个人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到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去过。”
①原文为法语。
我看到的是一个已过中年的法国人,蓄着一大捧黑胡子,不少已经花白,一张晒得黝黑的面孔,一对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整洁的帆布衣服。其实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他了,旅馆的一个中国籍侍者阿林告诉我,他是从包莫图斯岛来的,他乘的船当天刚刚靠岸。蒂阿瑞把我引见给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很大,当中印着他的姓名——勒内·布吕诺,下面一行小字是“龙谷号船长”。我同蒂阿瑞当时正坐在厨房外面的一个小凉台上,蒂阿瑞在给她手下的一个女孩子裁衣服。布吕诺船长就和我们一起坐下了。
“是的,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说。“我喜欢下棋,他也是只要找到个棋友就同人下。我每年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塔希提来三四回,如果他凑巧也在帕皮提,总要找我来一起玩几盘。后来,他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布吕诺船长笑了笑,耸了一下肩膀——“在同蒂阿瑞介绍给他的那个女孩子到乡下去住以前,他邀请我有机会去看看他。举行婚礼那天我也是贺客之一。”他看了蒂阿瑞一眼,两个人都笑了。“结婚以后,他就很少到帕皮提来了。大约一年以后,凑巧我到他居住的那一带去,我忘了是为办一件什么事了。事情办完以后,我对自己说:‘嗳,我干嘛不去看看可怜的思特里克兰德呀?’我向一两个本地的人打听,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结果我发现他住的地方离我那儿还不到五公里远。于是我就去了。我这次去的印象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住家是在珊瑚岛上,是环抱着咸水湖的一个低矮的环形小岛。那地方的美是海天茫茫的美。是湖水变幻不定的色彩和椰子树的摇曳多姿。而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却是另一种美,好象是生活在伊甸园里。哎呀,我真希望我能把那迷惑人的地方描摹给你们听。与人寰隔绝的一个幽僻的角落,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四围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木。那里是观赏不尽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气,荫翳凉爽的空气。这个人世乐园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我想,在欧洲人的眼睛里,那地方也许显得太肮脏了一些;房子破破烂烂,而且收拾得一点儿也不干净。我刚走近那幢房子,就看见凉台上躺着三四个当地人。你知道这里的人总爱凑在一起。我看见一个年轻人摊开了身体在地上躺着,抽着纸烟,身上除了一条帕利欧以外任什么也没有穿。”
所谓帕利欧就是一长条印着白色图案的红色或蓝色的棉布,围在腰上,下面搭在膝盖上。
“一个女孩子,大概有十五六岁吧,正在用凤梨树叶编草帽,一个老太婆蹲在地上抽烟袋。后来我才看到爱塔,她正在给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孩喂奶,另外一个小孩,光着屁股,在她脚底下玩。爱塔看见我以后,就招呼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从屋子里走到门口。他身上同样也只围着一件帕利欧。他留着大红胡子,头发粘成一团,胸上长满了汗毛,样子真是古怪。他的两只脚磨得起了厚茧,还有许多疤痕,我一看就知道他从不穿鞋。说实在的,他简直比当地人更加土化。他看见我好象很高兴,吩咐爱塔杀一只鸡招待我。他把我领进屋子里,给我看我来的时候他正在画的一张画。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当中是一个画架,画架上钉着一块画布。因为我觉得他挺可怜,所以花了不多钱买了他几张画。这些画大多数我都寄给法国的朋友了。虽然我当时买这些画是出于对他的同情,但是时间长了,我还是喜欢上它们了。我发现这些画有一种奇异的美。别人都说我发疯了,但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我是这个地区第一个能鉴赏他的绘画的人。”
他幸灾乐祸地向蒂阿瑞笑了笑。于是蒂阿瑞又一次后悔不迭地给我们讲起那个老故事来:在拍卖思特里克兰德遗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