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露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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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是为你庆祝生日的。”刑露举起酒杯,啜了一口冒着粉红泡沫的酒,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喝酒,除了玫瑰香槟。”
说完,她静静地喝着酒,那的确是我头一回看到她喝酒。后来,那瓶酒喝光了,刑露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到厨房去喝水。我听到她不小心摔破了玻璃杯的声音。
我连忙走进去问她:
“你怎么了?”
刑露笑着把滴血的手指头放到唇边,皱了皱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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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为什么不是酒做的?那便不会腥。”
刑露和我虽然都是二十二岁。但是,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比我成熟。我从来没停止过仰慕我这位朋友。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是常常想起第一次在课室里见到她的情景——她在我身边落座时,颈背上那一抹没有晕开的雪白的爽身粉,依然历历如绘。
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
“是蜜丝佛陀的茉莉花味爽身粉!我把零用钱省下来买的。”
那股记忆中的幽香偶尔仍然会飘过我的鼻尖,仿佛提醒我,她是个误坠凡尘的天使,原本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
我并未征得刑露的同意说出我所知道的她的故事,但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相信我这位朋友不会怪责我。
邂逅
一九八三年冬天,一个星期四的清晨,刑露从家里出来,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离家约莫二十分钟的脚程。寒风冷飕飕地吹着,她一张脸冻得发白,更显得柔弱。
她身上穿着一件带点油腻的黑色皮革西装外套,底下一袭低领的缀着蕾丝花边的连身黑色裙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短靴,风吹动她的裙子,露出纤巧的小腿。
她总是有办法把衣服穿得很体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骗人,便宜货会毁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这双皮靴是从前在时装店工作时狠下心肠用员工折扣价买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她把样式抄下来,自己稍微改了一下,挑了一块皮革,给一位老裁缝做。那位老裁缝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时装店里负责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双手很巧,店里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欢这件皮革外套,她连续三个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种带点油腻的高级皮革才会有的味道。
她前几天去把头发弄直了。一路走来,那头浓密的浅栗色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她把一绺发丝撩到耳后,裹紧了缠在脖子上那条蓬蓬松松的樱桃红色缀着流苏的长颈巾。像这样的颈巾,她有好几条,不同颜色不同花款,用来配衣服,是她自己织的,款式旧了或者不喜欢了,就拆下来再织另一条。
她走着走着,经过一家花店,店里的一个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刚刚由小货车送来的一大捆一大捆鲜花摆开来,再分门别类放到门口的一个个大水桶里。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红玫瑰上,那束玫瑰红得像红丝绒,刚刚绽放的花瓣上还缀着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几朵,手指头不小心给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扎了一下。她把手缩回来,那伤口上冒出了一颗圆润鲜红的血。刑露连忙把手指头放到唇边吮吸着,心里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那位老姑娘这时候走过来说:
“你要多少?我来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鲜搭飞机来的,一看它们这么容光焕发就知道。”
刑露问了价钱,接着又杀了一口价,她知道,这些花到了晚上关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不值钱了。
老姑娘遇到对手了,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懂花的,也爱花。于是,老姑娘说了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用白报纸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来。
刑露付了钱,拿着花离开花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里不知道有没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搁着两个胶箱。刑露俯身掀开盖子看看,原来是供货商早上送来的糕饼和面包,发出一种甜腻的味道,她闻着皱了皱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弯下腰去,打开白色卷闸的锁。
往上推开卷闸,露出一扇镶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门,刑露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她先把手里的花和皮包随手放在近门口的一张木椅子,然后转身把搁在门外的两个胶箱拖进店里,跟自己说: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长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来才不过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倒是有一个宽阔的核桃木吧台和一个有烤箱的小厨房,墙壁刷上了橘黄|色,有些斑驳的墙上挂着几张咖啡和面包的复制油画,脚下铺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间的地板,从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盏盏小小的黄|色罩灯,很有点欧洲平民咖啡馆那种懒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点喧闹的小街仿佛是两个时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灯掣,黄黄的灯火亮了起来。她盘着双臂,望着橘黄|色的墙壁咕哝:
“这颜色多丑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红色!”
转念之间,她又想:
“管它呢!我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后面的大钟,七点三十分了,咖啡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营业,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有柄的大水瓶,注满了水,把刚刚买的新鲜玫瑰满满地插进大水瓶里,搁在吧台上,心里想:
“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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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她脱下身上的皮外套,换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袭尖翻领长袖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长裙。她脚上仍然穿着自己那双皮靴,对着洗手间的一面镜子系上窄长的领带。别的女孩在若隐若现的白衬衫下面穿一个黑色缎面胸罩,总会显得俗气,但是刑露这么穿,却又一种冷傲的美,仿佛这样才是正统似的。
她口里咬着两只黑色的发夹,把长发撩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凝视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完美的胸脯。从小大大,别人都称赞她长得漂亮。母亲总爱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女儿的美丽,刑露觉得自己长得其实像父亲。
但是,妈妈总爱用上海话对听得懂和听不懂的人说:
“露露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扎好了马尾,用发夹固定垂下来的几绺发丝,系上一条黑色半截围裙,走到吧台,开始动手磨咖啡豆,然后把磨好的咖啡豆倒进黄铜色的咖啡机里。
过了一会儿,咖啡机不停地喧哗嘶鸣着,从沸腾的蒸汽中喷出黑色的新鲜汁液,咖啡的浓香弥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客人陆续进来,都是赶着上班的,排队买了咖啡和面包,边吃边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时间过去,进来的客人比较悠闲,点了咖啡,从书报架上挑一份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里,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调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里埋怨道:
“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于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进一杯特浓咖啡里,尝了一口,心里说:
“这才好喝!”
她爱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种甘甜。这里的苦巧克力粉还不够浓,改天她要买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种。
她那双大眼睛不时瞥向街外,留意着每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愈来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玻璃门外面穿着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人,心里跟自己说:
“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缘故罢了。”
要是在珠宝店里,平日这个时候,那些慵懒的贵妇们才刚起床,装扮得一丝不苟,然后去逛珠宝店,买珠宝就像买一头可爱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啊!
坐在门口边的一位老先生终于离开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银盘子走过去清理桌子。这时候,寒冷的风从门外灌进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凉意,转过身去,看到一个高大潇洒的男人,手上拿着书和笔记簿走进店里。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瘦而结实,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深棕色的呢绒西装外套的肘部磨得发亮,上面沾着红色的颜料渍痕。他有一张方形脸和一个坚定的宽下巴,一头短发浓密而帅气,那双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上面还有两道乌黑的剑眉,好像随时都会皱起来,调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刚刚收拾好的桌子坐下来,书和笔记簿放在一边,投给她一个愉快的微笑,说: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没笑,淘气地说:
“是啊!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先生刚刚在这张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笑笑说:
“放心,我不会霸占这张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归的。”
“没关系,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况且咖啡店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刑露搁下手里的银盘子,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笔和簿,问他:
“先生,你要点什么咖啡?”
“牛奶咖啡。”他说。
刑露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皱了皱,重复一遍:“牛奶咖啡?”那语气神情好像觉得一个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气了。
他腼腆地侧了一下头,为自己解窘说:
“牛奶可以补充营业……”
“所以……”刑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笔在那本簿上点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处……”
“所以……”刑露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两样一起喝,那就可以减少罪恶感!”他咧嘴笑笑说。
“这个理论很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点牛奶。”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那位小姐……”他问刑露说。
刑露瞥了瞥他,说:
“她没在这里上班了。我调的咖啡不会比她差。你想找她吗?”
“呃……不是的。”
“老实告诉你——”刑露一本正经地说。
他竖起耳朵,以为以前那位女招待发生了什么事。
刑露接着说:
“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这么说的时候怎么可以不笑。刚进来看到刑露时,他还以为她是那种长得美丽却也许很木讷的女孩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系上长领带的女孩子这么迷人。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
“那么你——”
刑露偏了一下头说:
“我只有冬天才会从山洞钻出来。”
“那么说,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头,终于露出一个浅笑,说:
“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礼貌地说:
“麻烦你,咖啡来的时候,给我一块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皱了皱眉,摇摇头。
“哦,卖光了?那么,请给我一块蓝莓松饼。”
刑露又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他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块奶酪蛋糕吧!”
刑露还是摇头。
“什么都卖光了?”他懊恼地转身看向吧台那边的玻璃柜,却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糕饼。他满肚子疑惑,对刑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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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就要什么吧!”
刑露仍然皱着眉摇摇头。
他不解地看着刑露,心里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刑露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吃糕点的客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
“这里的糕饼难吃的要命!只有咖啡还能喝!”
他觉得刑露的模样可爱极了,探出下巴,也压低声音说:
“我也知道,但是,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这个时候来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说。
他好奇地问道:
“明天会不一样?”
刑露拿起搁在桌上的银盘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