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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柯云路作品精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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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当歌星。我不要登台。我恨所有登台的人。我说。
  妮妮打量着我,过了半晌,说:你不是要放把火烧掉这城市吗?你唱歌吧。
  我不吭气了。我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妮妮笑了:你别那么紧张。我并不一定非要让你当歌星。我只是喜欢听你的歌声。
  我有些傻兮兮地笑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好争的。愿意唱歌就唱,唱给自己听,唱给妮妮听,还不行吗?
  我也许是有天才,吉他一学就会弹。
  星期天,我和妮妮又来到小城郊外的黄土断崖处。
  已是肃杀的深秋了。残阳苍苍白白。风横着过来,稀稀寥寥的几枝芦花,描绘着风的图画。
  唱个歌吧。妮妮把吉他递给我。
  我很窘然。
  我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应邀唱过歌。
  妮妮看出我的难受劲了,她说:你弹吉他,我来唱歌。
  我应了,吉他咚咚地响了,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手撑着下巴,沉沉思思地唱起一支忧郁的歌。
  芦花在凄凄凉凉地飘飞。黄土坡在寂寂寞寞地起伏。远处,一头黄牛在落日的映照下顶着犄角一步步走着。天空中有一队大雁,无声地斜着飞过。
  她的歌声渐渐“远去了”,消逝了。我的吉他也哀哀婉婉地陷入回忆。
  好久好久,她抬起头,眼眶中噙满泪水。她看我。我也看着她。
  又过了好久,我把手伸给她。
  她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她的胸脯离我很近。
  她低下头,轻轻抵在我胸前,轻声说了一句:我其实不那么快活。别人都以为我快活。
  我一动不敢动。我没有那些男人的气魄。
  我想抚慰她。然而,我没敢抬起我的手。
  我说: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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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抵在我胸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过身来,侧依着我。
  我觉得天地一片惆怅,觉得落日苍凉,觉得雪白的大风在宇宙间刮过。看见天河中有一群小鸭子游过。
  我知道,手中的吉他已经弹响了。叮叮咚咚,它已唱起了它的歌。它在等待我。它在鼓励我。
  我唱开了。那是此刻从心头涌上来的歌声。
  太阳不知落到什么地方,狼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我的家乡,荒凉的高原上,窗户里没有灯光,天上有星星亮了,地上有石头冻得发慌,干涸的河床里,到处是美丽的文章……
  歌声一点点越来越高。风在面前吹着。吉他的声音像大大小小的铃铛洒满秋天。我的歌声像牛群漫漫犁过空间,无边无际的牛群。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凉。妮妮的身体很暖。
  我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妮妮的身体很凉。
  我唱完了。
  妮妮静静地倚在我的肩头。过了好久,有一生那么长,她的声音从遥远处响起:你唱得真好。
  九
  小城还是那样脏。我还是不敢多上街。阳光漩涡一样照下来,所有的枯枝都在打转,女人的头发横飞。偶尔有戴着假面具的人在面前走过,那又红又高的鼻子总使你胆战心惊。
  十字街头充满危险。汽车流来流去,布着陷阱。红绿灯像深夜荒原的鬼火,眨着眼,使你浑身发麻。
  我还是像影子那样稀薄,在权力砌就的宫殿里飘来飘去。是暖壶带着我,不是我拿着暖壶。
  各个房间的房门还是那样千篇一律,一个面孔。里面的主人,有的已换几代,有的依旧。据说,谁能久留,是艺术问题。
  我只是楼上楼下、楼东楼西地移来移去。
  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头顶上方交叉着。它们像节日夜晚的探照灯,相互阅读着。我太矮,不会被照着。我很安全。我不需要读那些可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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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8)
那和蔼就可怕。
  和蔼而智慧,我更觉可怕。
  我受不了一切“深刻”的东西。
  “深刻”就是多了许多害人之心。这年头,害人是讲艺术的。
  那不是,有几个头头,挺年轻,一搬进办公室,就想做什么好事。接待乡下人、城里人的上访啊,为什么蒙冤的人办案啊,弄来弄去,来了许多热泪盈眶的感谢。不久,却来了什么文件,调走了,免职了。总之,是离开办公室了。
  大楼里也就有了对调离者、免职者的评价:沽名钓誉。别出心裁。
  我于是明白了,这办公楼里,何以所有的办公室房门都一个面目。
  这是统一的王国。
  有的时候,妮妮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摞有红字头的文件,她会朝我挥一挥,说:又要开会了。
  我知道,这会是一层一层开下去的。
  金字塔,是由上到下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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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知道,金字塔是从下到上盖起来的。
  这一天,楼里的年轻人热闹起来,下了班,还说说笑笑地聚在一起。我听说要过节了。
  过节就要庆祝,就要联欢。
  首先是机关内,要上下同庆。
  会议厅里张灯结彩,挂满了彩色纸条和精致的手工艺品。灯笼啦,脸谱啦,红缨子啦。
  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来了。头头们也都挺着肚子笑呵呵地来了。
  大家先请头头们写字。据说,不止一个头头是本市书法协会的领衔人物。
  笔墨纸张是早已伺候好的。宽大的桌上早已铺垫好画毡。据说,宣纸下垫上这玩意儿,才可书法。
  几位头头豪兴大发,捋起袖子,挥笔写了一幅幅字。
  写完一幅,人们就争着嚷起来:这幅送我吧,送我吧。
  这时写字的头头便会怡然地、满足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笑了,就会非常和蔼地说:谁要都行。你要,我再写一幅。
  妮妮凑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一幅?
  我说:我不敢要。
  妮妮说:你不敢要?别人是不敢不要哩。
  不敢不要?我不懂了。
  要,是讨好头头的最好方法。
  你要吗?我问。
  妮妮一笑:我?当然要。要了回家一揉就完了。
  该最大的头头写字了。第一把手。他很谦虚,连连摆手:我的字不行。来来,他指着左右几位头头:你们能者多劳吧。
  人们自然不让。那几位头头也都笑着推举他:你写,大家要你的字!无所谓笔法,表现出你的气派就行了。
  第一把手眯起眼,拿着笔上下端详着大幅宣纸,自言自语地说:写点什么呢?
  旁边有人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第一把手笑着点点头:写字是要自由态。要放开。来——,他饱蘸墨汁,淋淋漓漓地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拟同意。
  人们始为愕然,继而便拍手欢呼:写得好,写得好。
  接着是签名,也是大而苍劲的。
  人们争抢着这一最佳墨宝,第一把手观看着自己的杰作,轻轻抚掌,呵呵而笑,说:太一般,太一般,不够典型化。
  下面是文艺节目了。头头们舒舒服服地落座,在左右的伺候下,笑眯眯地展开目光,扫来扫去。
  年轻的小伙儿们、姑娘们便一个个或一群群走上台,或唱或跳。
  唱得好的,头头们就会赞赏地点头。
  一个年轻姑娘,大概是新来不久的打字员,面孔陌生而俊秀,她一上台,第一把手的眼睛就发亮了。他很家长地转头问左右:这小鬼是谁呀,叫什么?


  左右的头头便又问左右的人。
  然后,把调查清楚的结果汇报给第一把手。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笑呵呵地:咱们这楼里有人才嘛。
  姑娘唱完了,就被几个不大不小的头头招呼过来,介绍给一把手,腾出座位让她挨着一把手坐。
  姑娘幸福而兴奋,脸红扑扑的,感动得很。
  第一把手轻轻拍拍她的手,和蔼地问东问西,关心了工作,关心了生活,然后鼓励道: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姑娘眼里有泪花了。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我注意到妮妮的目光。她远远看见了新来姑娘的一切。她在我身旁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她该小心才是。
  这时,有人哄着,要妮妮唱个歌。
  妮妮半扭捏半大方地微笑着站起来。
  小伙儿们热烈地冲她鼓掌。
  妮妮被公认为是这座大楼里最靓的“小姐”。
  头头们也都把目光射向了她。
  权力大的头头,可以坦坦然然地、放放心心地注视着她。
  权力小点的头头,则不时要把目光收回来,察看一下身旁大头头注视妮妮时的表情。
  欣赏漂亮脸蛋的权力也不是相等的。
  妮妮冲大家笑了笑,既是冲小伙儿们,也是冲头头们,然后自自然然走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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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9)
她冲我招了招手。
  就有人把吉他塞到我怀里。
  我没有思想准备,但我不能让妮妮为难,也不愿让别的小伙儿为她伴奏,于是,我硬着头皮走到讲台的一侧。
  好在人们根本不注意我。
  吉他叮叮咚咚地响了。我和妮妮不用商量唱什么。我这样弹着,吉他就如小河对岸的期待,妮妮听着听着,就会找到她要唱的歌子的。
  她唱了。
  歌声和她的人一样美。
  歌声完了,吉他声也失落在小河对岸的草丛中。
  再也拾不起来了。
  只有悠悠的回忆了。
  小伙儿们眼睛里炯炯发光。姑娘们轻轻咬着嘴唇。人人想起自己最值得回忆的事。

()
  头头们带头鼓掌。
  然后是全体鼓掌。
  第一把手一时竟忘了身旁刚刚坐下的姑娘。他乐呵呵地招呼妮妮到面前来,让她也在自己身边坐下。
  十
  都知道我会弹吉他了。再有热闹的聚会时,就会来敲我小屋的门。
  我手心一阵又一阵出汗。我不敢凑热闹。我生性怯热闹。然而,我不敢拒绝。我生性怯怕忤逆他人。
  我便静静地坐在热闹中。
  我还是不惹人注意。不是我弹吉他,是吉他带着一个影子。
  人们便又把我看成是吉他的附庸了。人们不再叫我名字,总是一挥手:吉他。
  吉他便响起来了。
  我还是半透明,若有若无。白天附在暖壶上,晚上便常常附在吉他上。
  它们带着我走来走去。
  我便知道这个小城中,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地方。
  酒吧。卡拉OK。舞厅。各种各样绞扭大腿、飘荡裙子的地方。这里,烟气浓得呛人,颜色浓得呛人,空中团团搅动着稠密的金属丝,处处网住你的面孔,勒住你的喉咙。
  我坐在那儿,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一个青色的石头兽。吉他像幅静物画,阴森森地立在我身旁。
  我和吉他分离了。我和这稠闹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是谁在弹吉他。是我吗?
  这样过上一些天,我就会病了,莫名其妙地发烧。
  妮妮就会来小屋陪伴我。这时,人们也便不再硬拉我去凑热闹。
  于是,我经常发烧。
  妮妮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憋闷。
  她便在星期天,又同我一起来到市郊那黄土断崖。
  一到这儿我就舒服了。烧也退了不少。
  我望着远处荒漠的黄土坡,心中一片寂静。
  妮妮照例带着吉他。
  我们在一块石头上相倚着坐下。
  天已很寒了。论节气已是冬天了。树上还残剩着锈铁皮一般的零星枯叶。芦花早已刮光了。枯瑟瑟的芦秆在风中抖抖地战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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