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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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噎和安慰中,知道了几件要紧的事。
她的身份大概属实。和当年红姑嬷嬷一样朴实的人,记着当年的恩情,为旧主和牵连的胞姊愤怒伤心,还未曾熟识,就连带着替我落起泪来。
识得了那纸诗句的造诣,就在意料之中,是闻哥为此番相见牵线搭桥。
早几月前范师傅曾提过的一个知情宫人,就是她。那时范师傅威逼我的诱饵,却也是闻哥早作的探访,想安排相见,不想事情不断,这位老女官又对前来接洽的人总有戒心,不信藏头藏尾的陌生人会和故人有关——直到那天太液池畔一场骚乱中,亲眼见着了我。
用她的话说,疯掉的太后认错了背影,而她,就算烧成灰也不会认错那付和母亲十足相似的眉眼。
我闭着眼苦笑。想当年的小宫俾,如今却贵为长泰宫里为太后掌事的二等女官,这一桩,却是意料之外了。
“少爷……”多少次更正之后,这位管嬷嬷终于换了另一个坚持的称呼,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大滴落在手背上,“为什么回来?您换了身份,做了大官,是……”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嬷嬷,嬷嬷,嬷嬷……”
低声几乎耳语。
每喊一声,就拍一下她的手背。我在黑暗里低头,笑得温柔,“……你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吧?”
为了难以启齿的目的,也会卑鄙如斯。
没错,我会。
管嬷嬷晃了一下,惊疑不定的开了口。“少爷……您要做什么?天……您不能啊!太危险了,这怎么行……”
的确。
十年一剑的谋划和卧薪尝胆的复仇,才是理所当然。
……哪里会像我这般不肖,得过且过,游荡世间。
老嬷嬷深吸了一口气。
“少爷,无论您要做什么,老奴都帮您。可是您千万,不能拿自己去冒险……公主她就您这么一个,就您这么一个了……”
……我只得苦笑。
可叹就算游荡世间,也会害人担心。
低声安抚,却得来更多老人家的泪水。自己伤心之处,无论旁人作何陈情作何表白,她也无法听进去,只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泣不成声。“老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怎么忍心让少爷回这里……”
是啊,是啊。
我也有同问。
我曾是如此的痛恨这里。
这一座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最宏伟,最壮丽,最庄严,也最冷酷,最阴暗,最可怖的殿群。
我的母亲于此出生。
也于此,死去。
“嬷嬷,”我打断她抽噎的声音空洞苍白,就像假山外那一刀病色的月钩,“我想求你……为我打探一件事。”
……
那是整座院里最好的厢房。
丝竹卷帘,工绣布幔,清一色黄花梨木,端丽古雅。
主人坐在里屋,从不轻易见人。虽然常常能跑进去,趴在她的腿上得些稀罕的果脯,爹进去的时候,却要在外间先行施礼,等候允准。
我唤她娘,同旁的孩童一样。爹却不同旁的男人一样唤她夫人、娘子,他的是公主,有时还加上殿下。他每日早晚一次,必定前去问候,问她休息是否正常,饮食是否妥当,身体是否安好。如果这时我恰在娘膝上,便能看见,她的脸庞稍微红一红。
小时不懂事,会看着这样的情景咯咯的笑,后来被爹请去吃了顿竹笋炒肉,学会什么叫作知趣二字。
于是便懂得,凡是挨打挨骂的事,不如先跑去找娘求饶,因为只要她发话,爹再火大,惟有罢手一条。
可是后来的惨痛证明,除非要死要活的关节,娘不会为我开口,她规规矩矩、附同夫言,顶多事后,拿果子糕糖来哄,拿瓶瓶罐罐来涂。
再来就学了乖。晓得事实上只要是爹开口的事,无论是兴建学堂、抢救古籍还是疏河搭桥,她都无二议。稍待片刻的功夫,她变戏法似的打开那屋子里靠墙的那几口沉箱,捧出黄灿灿的珍宝,便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
爹常为此在外慨叹,大概觉得自己总占便宜,霸如强盗。他倒不知道,娘每每在他开口请求之后,会在榻上挪来挪去,笑得格外甜羞。
……
我以为这些是我独享的秘密,要深藏在心底,决不轻易告诉他们,总要等到大来才能说事,好好、好好笑话。
但机会稍纵即逝。
……
睁开眼睛,对墙叹了口气。前半夜翻来覆去大半晌才阖的眼,后半夜睡着睡着又醒来。这样下去,很快便能见着明天的日出了……
翻个身,想再会一次周公,闭眼,再睁。
再闭眼,再睁。
不对!
此时此刻,应该在城外五十里,在千佛山高庙的佛堂内,在高祖太宗的画像下,在整队禁卫的守卫中——
不是这黎明前的暗淡夜色里,一道模糊的黑影。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没有醒来,还是眼前是幻影了。
凑得近些,看见被子隆起的阴影,现出一个侧卧的人形,面冲着里,发髻松松绑在头上,露了肩头,伸了一只胳膊在外,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坦诚的肌肤在朦胧的天光下,现着青铜般幽暗的光泽,像殿门外栖息的吼兽,沉静,遮掩着气势。
又没有穿着上衣。位尊身贵的人,尽喜欢学皂隶打着赤膊入睡,喜欢作贩夫露一只胳膊在外,垫高样,打横压在枕下。
这些孩子气的习惯,如今也了解泰半。
因为,我们是这么近,这么的近。
近到一尺对卧,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一缕一缕,拉散我的神智。近到一伸手臂,就能触碰到脖颈上跳动的脉搏,感受对方生命息息的流淌。
这么近。
只要,用那么一点力……
忽然他毫无征兆的睁开眼——
浑圆的黑瞳,嵌在大片泛青的眼白中,天旋地转的一刹那,两点点漆倒转翻升,变成居高临下。
左手一瞬被反剪在脸旁,手腕如同上了箍,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的右手却掏在枕头下,只听见“啌——”一声脆响,骤然停止的呼吸里,也知道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等、等等——
心底在大吼,嘴里却叫不出一个字,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景元觉!黑暗里分明的杀意,在绷紧的全身每一寸肌肤上,冷酷、决然,没有一点的犹豫!
寒光忽闪,冰冷的刀刃碰到脖子那一刻,已经彻底瘫软。
罢了,罢了!
……
一柱香。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落下来。
剧烈的心跳里,压抑着咽了口口水,感受它顺着嗓子眼,缓缓滑到胃里……
脖子还好端端的在。
默念三下。再睁开眼寒光已经不见,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对着我,低垂着头,默默双手动作。很慢,极慢。
刀在鞘口试了有三次,插了进去。
然后,人影慢慢伏了下来,趴在我身边。一只手臂摸索着搭上胸膛,冰凉的触感使我全身一震,“啊——”
“不叫!不要叫……”景元觉的低声带了浓厚的鼻音,捂住我的口。“没事,没事的……”
感觉他又把匕首塞回了枕下,往里挪了挪,贴过来。“……睡了。”
……
怎么还睡的着!
刚才有一瞬间,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差点丢人尿了裤子,现在脖子上还飙着凉飕飕的冷意,后怕得抖个不停,他竟然迷迷糊糊丢下几个字,就埋头在我肩上,要重新睡了?
“陛、下!”
我终于忍耐不住,使劲将他推开。
“嗯……嗯。”
眼皮慢慢掀开,反复几次,停留在固定的宽度。这回倒像是清醒了些。“苏鹊……你怎的这么些汗?”
是啊,我夜半发癫,一身的冷汗。
折腾这么些时候,外头天光都渐渐明了。
景元觉对着我,不知想什么,眉头不高兴的皱起来,在半昏半明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黯。“你脖子上?”
他的手伸了过来,碰到的地方,让我稍觉湿漉。
“——怎么回事!”被子霍然掀开,他怒视着我,我无奈的看着他。
究竟是怎样的环境,养出这样时刻防备的人。
隐隐心疼,又无法诉说。
过了半柱香。景元觉伸手去摸枕下,然后回头,愣了愣。
“苏鹊,这……”
我摇头。知道他不是故意,也并不想接受他的歉意。睡着的人不过是自然而然的反应,而刚才起码有那么一瞬,心存歹意的人,是我。
这真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怎么就能回来?”
我转开话题。
“……那边不要紧。”景元觉还有些楞,刚睡醒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嘶哑,“外人看不见,明天一早,派个身形差不多的人进轿就行了……”
所以,赶着回来了吗?
不。
不要这样。
他没有说下去,有些不忍的盯着我的脖子。“抱歉,我……”
“……如果换做别人,会住不了手吧?”
这会逼我如此天真的,问出腻味入骨的话。
“不会。”景元觉忽然摇头,朝我轻轻笑了起来,一扫先前的沉重,甚至还带着一抹得色,“……别人哪会留床。”
呃……
如此说来,脖上的疤,倒是荣誉的象征了。
晨光初明的时候,万物尚未苏醒。只有清清淡淡的光,裹在早动的人身上。裹着温热细腻的舌尖,埋头在颈上缠绵。
推不开,也许是不想推开。
带着一点点的刺痛,和更多的、太多的,温柔包容。看着他头顶的旋在眼前轻晃,散落乌黑的发,好似一眼漩涡,搅动胸口某处地方,拉人沉陷。
不……
听不见无声的呐喊。
这会逼我留恋这样的时光。会逼我无可救药的想留下来,想多维持哪怕一点这样的时光。可是……
这也是奢望。
石上生花
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儿。到了辰时,阳光斜斜洒进床下的绒毯,在光柱中旋起微尘。景元觉先起来更衣。
掀了被子,他自己坐在床边盘头发。金发簪随口咬住,一手挽发,一手扒梳,肩背到腰身上一层精薄的筋肉,都随着动作微微拉动。
在这里过夜晨起,少见他喊人进来伺候。许是喜欢自己动手的机会,许是不想惊动旁人的好眠,许是怕旁人尴尬。
沉默而细致的体贴。受的太多了,会使人觉得某一处发堵。
我坐起来,戳一下他的后颈。温暖细腻的触感,留在指尖。“这,漏了一绺。”
“嗯?”
景元觉微侧了头,鼻子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如今知道,这是个本性慵懒的人,虽然有一张厉口,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索性替他把那一绺细软的毛发背上去,饶了两道,拔了他口里的簪子,往里插妥。看看,是个还需要内侍重新打理的发髻,不过,够晃出门了。
完事,又趴回去。看景元觉自个伸手摸了番,披上衣衫,拿过铜镜照。依稀要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他却在我脸颊上拍了拍,低下头来,一双眸子亮得紧,“我们这样……好像寻常夫妻么?”
那种欣喜好奇的眼光,打消了残留的一点迷糊睡意,我不由晒然,“你知道寻常夫妻是怎样生活?”
“不知道。”
这位君主摇头坦诚,却没有无知者应当的谦虚。他仅是抿唇蹙眉,五指成扒揽上我的头发,思索片刻,很快露出笃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