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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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说我罪有因得?”
“不。”
我摇头,想了一想,“将军所做的,不过是人之常情……”
他怒视着我。
我也知道我在激怒他。
“苏某疑惑的是……若然个个不幸的人,都像李将军这般,非要讨个说法回来,那将如何……”
那么太宗留下的江山,覃朝的千秋社稷,九州大地的苍生福祉,都将是一场空谈。
“哼,旁人与我何干?那些庸人与我何干!”
李仲恭仰头大笑起来,乱发下凸起的眼珠狰狞可怖,忽然看我,像是看向另一个愚蠢的疯子。“呵,蝼蚁之辈……老子管他们作甚!”
……那么一个不幸的人,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不幸。
“朝廷薄待了将军,将军就泄露朝廷的机密,战争伤了将军,将军就用六十万两军饷中饱私囊……背信弃义,抛家卖国,是否足够补偿了呢,将军?”
……都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
李仲恭的仰天大笑抑止在半空中,形成一段拖曳可笑的滑音。
他低下头,寒星般的眸光凝视着我,“……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
也许我来之前曾经知道,可是真正问了他,却不再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想说。”
“混账……”
“岂如大人所为。”
“你……”
……
是啊,是罢。我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不至对害过自己的人滥发恻隐之心。也许来这一趟,就是自私作祟罢了。
就想来看看。想做个确定,选择另一条路。想着从今天起,闭口不言,既往不咎,过去的事,许就能够永沉心底。
外面,刘玉特有的那种细碎脚步声近了。抬头,顶上天窗的光亮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愈发的西斜,慢慢,减少了撒下的光辉。
我掸掉衣摆上落下的草灰,望着来人的方向,扶膝蹲起身子。经过那个囚徒的身旁时,顿首低语。
“多谢将军……苏某引以为戒。”
端着载了酒壶的托盘进来的刘玉,站在突然间陷入愤怒的犯人和正要走出牢房的我中间,两面张望。
在他的角度,这个场面,怕是多少有几分诡异吧。
“大人……酒?”
取下杯子在手轻转,上品瓷釉特有的细腻冷凝感,淡淡渗入指间。我已不能肯定李仲恭还愿意不愿意共饮这一杯,然而刘玉递到他手上的杯子,很快就被饮尽。
再转一圈,我举杯致意。
酒至唇边有几许芬芳清淡的气息,大概是大内总管不想病人借机酗酒的好意。正欲启口饮下,却被一句不经意的问话打断,“——你到底,是什么人?”
乱发后的眸子闪着精亮的光,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我。
仿佛这样就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刘玉也不免转过头。
我叹了口气。
敏感而多疑,尖锐而大胆,是一个好的细作长期养成的本能。可惜凭借风马牛不相及的几句话,李仲恭,你又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呢?
“苏鹊是个覃人。”
说罢一饮而尽。酒杯被掷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卑鄙!无耻小人!是你们陷害我,你陷害我!放了我,快来人放了我——”
追魂般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我们步出深谙的狱道时一直传来,久不肯散去。直到我半伏半赖在刘玉身上被拽到门口,重见到落日的天光。
回程的路上,颇觉疲累。
刑狱之司是无论前情种种,总在事后积聚盘绕了过多怨气的地方。常人来往一趟,留下了身上的活气,便是抽丝的茧壳。
进了宫门,天色发暗,圆日只剩了一半挂着,轿子摇荡,更觉得昏昏欲睡。不免想念起独进小院烘人的火炉和松软的床榻。看来这副身子经了这一遭折腾,可能真不如我所设想,很快又能生龙活虎起来。
我在里面为未来还需要将养的日子叹息,听见轿外刘玉的问话。
“大人,经过玉液池……”
将轿帘撩起,见到刘玉趋近的脸。
“陛下正在重华宫设宴,按照宫规,您……”
按照规矩,宫中经过皇帝所在的方圆半里内时,为了表示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尊重,无论大臣或是嫔妃,都不得乘轿通过。
“哦,放我下来行走。”
于是便站在碧波荡漾的玉液池畔。
这是人工挖凿的池塘,三亩大小的一汪,被一条长长的回廊合抱,廊下桃柳成行,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像编织的草边。而中央种植的大片莲花,此时尚未茂盛,只有蓬蓬丛丛的点点枝梢,和岸边绿了芽的柳枝呼应。
此地已是内宫,若无传召,外官平时是无法来游的。
我也只在上一次的月夜,来过一回。
那时桃红还盛,尚未生了围绿,夜色却浓。还记得就在这个我站的位置,飘荡的宫灯自身边一盏盏亮起,绕着湖面,合拢成一个美丽的大圆。
然后……
“玉公公,我想在这里歇一歇。”
君主寝殿,万象重华。屋顶是一大片璀璨的琉璃铺就,趁着夕阳最后留下的霞光,从绿柳婆娑的枝丫里骄傲的现出身来,露出夺目灿烂的金黄。
我微微阖了眼,避开那刺人的亮。
在岸的这侧,虽并不能清楚的看见,却仍然知道那些檐角上惟妙惟肖的九龙七兽,定是张口吐舌,狰狞雄健,朝天高高昂起它们的头颅。
那是覃朝威重之地,福瑞之所。
那是天子之在。
开国以来的三代帝王,并非皆喜夜夜宿于重华,却都甚少将那私密的处所用来饮宴,偶尔几次,招待的莫非推心置腹的重臣,就是亲密无间的手足。
进去里面就坐的中书省尚书、大理寺卿正,齐太夫人和廉王,正恰到好处的诠释了重华宫宴的这一特点。
崇高的荣誉,与标榜的忠良。
我看着他们通过廊道的另一端,寒暄着、谦让着,却仍然按着特定的顺序最终依次走向那座楼宇。一个个,或是老态龙钟,或是刚正不阿,或是英姿抖擞,或是富态稳重……就像是亲眼见证了一方筹码的累加,见证了一座天平的倾侧。
我知道这是件大事,是方大势。
却像钝了的刀刃,打不出思绪的火花。
我知道那每一张面孔,都是明日朝风重要的向背。
却目光流连,停不在那些人身上。
我想的,看的……
都是他们走向的终点,是他们伏地的仰望……是殿门处,迎候的挺拔。
褚金锦袍,玄金外罩。
蟠龙顶冠,腾蛇剑鞘。
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
又几乎见面就是昨天。
好像,从未认识般高高在上。
又如冥冥中熟悉不过的近旁。
好像,心止如水时,远处凝望就能获得的满足……
又仿佛怦然心跳后,悸动也蠢蠢难掩的空寞。
我承认是不太懂他。
却没想到曾几何时,亦已不太懂自己。
只依稀知道,这样急迫的直视并不妥当。即使隔着一座湖,不会为那厢察觉了去,为人臣子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见到圣颜都应该朝天跪拜,伏地大礼。即使对方并没有往这边望上一眼,没有在门口多作哪怕片刻的停留,没有用过超出区区几句短话的功夫……一圈颔首示意,领头迈入内室。
但我却做不到。
从余光中他出现那一刻起,既动不了身子,也移不开眼。
……
到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殿门尽处。
“——大人!”
“……嗯。”
才转过身子,和刘玉对视相觑。
“您……还好吧?”
好的,哦,好的。
虽然方才倚柱杵立良久的表现,已很不像个称职的臣子,却依然像是不拘小节的文人,像是重伤后偶尔糊涂的病患。
足够痴呆,足够犯傻。
足够到我都不需要白费口舌跟刘玉解释,只需对他迟缓的,钝钝的傻笑。
“啊,呵,呵……”
总管大人就会不自然的扯动嘴角应和,然后谨慎小心的眯起眼睛,和我隔开一段距离,以巡逻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最后,也不知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以一种虽声小却笃定的口吻凑上来——“大人,想皇上了?”
“你乱说什么!”
我一步跳将起来,瞪大牛眼。
刘玉骇住,满脸无辜,不住眨两条细缝。
“……小、小人说了什么?”
“……”
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其实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我那明显过大的反应,却不幸标注了“特别”的意思。
我喘着气,觉得脑壳顶一阵发晕。
摆摆手坐在廊柱边缓气,看着天幕低沉,星光渐渐露出颜色,忽而鼓乐声起,那一侧的华丽殿阁灯火辉煌,夜色下,开始上演精彩的节目。
今天却是自己疲劳多事的一天。
大病未愈,别提精气神强健的要求,真无人做到。可是沦落到已经干脆管不住自己的心绪,还是早些,回去窝着罢了。
看了看刘玉,他的眼神留在对岸,耳朵竖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怕也是想早日甩掉我这个病号,去服侍他真正的主子。
确实也耽搁了太久。
悄悄伸展了腰肢,扶柱站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好吃好喝的供养。
——却在下一瞬僵直。
“……玉郎!”
静水深流'一'
像是天上落的雷劈在背上。脚在地上生了根,腰以下变成树桩,忽然就没了知觉。要怀疑自己的所闻,但那两个不会有错的字节,清晰又分明。
“玉郎!”
再一次。让我微微的颤抖。
来人唤得更贴近了,也杜绝那是凭空出现幻听的借口。
……但这个名字。
心在雷击落入的沉寂之后,薪火重燃般“怦”、“怦”的跳动——
这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我带了些茫然的看向刘玉……以并不情愿的迟缓和一份迷惑,想从他面对着我的脸上,找出一点答案。
这个已经不该再提的名字。
而刘玉此时的目光正越过了我,他看着后面的某一点。那眼里的语言是惊讶,尔后带上了惶恐,踮起的脚尖坠下去,“扑通”跪在地上。
“参见……”
我在他颤抖的声线里回过味来,费力的挪动腰身。
那是非常纤细,非常秀美的女子。
即使是自诩见过百千佳丽的我,也不得不这么说。
宫灯的照映下,手笼的衬托里。乌云髻把一头青丝高高盘起,金步摇坠着兰花钿,点缀在双鬓上。眉目如画,白面如瓷,深重的玄色对襟宽袖袍服,滚了细致的金边,由一大串翡翠绿珠从脖颈上缠绕挂下,摇在百鸟朝凤的襞膝上,压紫裙曳地,伴花穗垂行。
华贵,而不失柔媚。
正当我欣赏之时,她却以儒裙限制的步幅——迅速的穿过长廊向我们走来。
那动作太快,快到有些仓促。鼓起的宽袖,似乎能听到两面带风的声音,长裙的下摆,被带出水浪般波波的涌动,金莲的一点鞋尖偶尔露出,也旋即不见。
不过,仍透着一番婀娜。
只是越走到近处,她的步子越发慢了。
慢,慢下去……
终于停在我一丈之前。其下起伏的胸膛,抑不住急促的呼吸,证明方才那一阵疾走的剧烈还在延续。但不知为何,那双秋水妙目中本来跳跃的惊奇、盎然的生气,已在最后几步路上飘然散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