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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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呀,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哪有——”付梓基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探究的看着我,“……那是谁的营帐?”
我眨巴着眼,坦诚回答,“顾文古顾大人的啊。”
老头子向后一缩,怕冷般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突然寒着声转起眼珠子,“你告诉他了?”
“没有,没有!”我断然摇头,“冬狩祭祖,这半夜见蛇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我哪敢乱说?这不就您高寿,见识多,我直接跑来找您的。”
“……算你聪明,”老头子松一口气,眼珠子也不转了,只瞥我一眼,“不是冲你来的妖,少管为妙。”
“哎。”
我应声点头等待下文,他却怔在那里,闭口不言了。
可惜话既已出了口,就如搅屎棍子捅破了水面的平静,装是装不了了……我不当作没听到,他就不可能,再当作没说过。
成精老狐狸一只,岂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趁夜赶来,说些无趣的妖怪奇谈?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他不答话也无妨,我安静的坐在他对面,含情脉脉的看,无声浅浅的笑,极尽温柔之能事,直到付老爷子再也受不了,黑着一张老脸煞风景的说,“出妖蛾子了你?”
“付大人,您见识广博,镇定自若,晚辈仰慕您。”
“……”
他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我接着笑,继续温柔如水的看,老爷子往后缩了又缩,直到缩到不能再缩。
——现在他一定在后悔,没让儿子陪在身边。
大约一炷香之后,付大人缴械投降。
“……前朝首设三省,中书省擅制政令,一朝枢机,重中之重。我朝虽沿袭前朝旧制,大事却全经早朝或重臣商议决定,定议后,才由中书省起草文书。如此一来,中书省名不副实,既比不上尚书省执行之权重,也比不上门下省审核上谏之要务。”
“嗯。”
我颔首,等着下文。
又对视一会儿,老爷子无奈道,“三子入朝,你明明才气最盛,皇上却偏偏派你来这最枯燥最无实权的地方,为何?”
我收回眼光,安然答曰,“苏鹊只有些小聪明,年纪又小,怎能和郭大人顾大人在书院里多年的真才实学相比。”
“真不明白?”
我惭愧的拱手,“还请付大人赐教。”
“哼,”付梓基冷哼一声,“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你不必和我来这一套。”
“付大人,皇上是何等的心思,苏鹊就是自以为猜着几分,又怎敢在帝师的面前,胡说八道?”
我殷殷带笑看他,直到脸颊酸痛,犹不更减。
“……”
半晌,付老爷子再次气馁。
“那郭怡心思细密,深藏不露,派他去门下省从事,他去了就专司弹劾文表,多少年的旧账桩桩详理,滴水不漏,几日朝中就人人自危……不招人忌恨才怪。”
“不错。”
“那顾文古更好,出身同文,本就是多少人的大忌,皇上还派他去刑部任职,让他坐在周相眼皮底下一件件坐实弹劾罪状,如此明晃晃一根大刺……”
我颔首,继续看着他,他瞅我一眼,无奈闷声道,“此二人名为重用,实则一旦丞相动手,首当其冲——弃子也。”
“苏鹊尚有一事不明,”说到这里我犹疑的提问,“当时朝上,是尚书令大人亲自提出安排职位,又怎么好,就刚巧在这么两个关节位置上?”
“尚书令安排的职位?”
付梓基缩在被子里冷笑起来,“申请丁忧申请了好几年的突然被批准丁忧去了,要求告老还乡要求了好几年的突然被准退回家去了,这不自然,就空出两个刚好四品的位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景元觉早有准备,却不知他竟然准备到这种程度……
“郭顾两位大人上任后,弹劾诉状就雪片一般的飞来,其中证据详实,明显是……”我斟酌着字眼,“明显不是一朝一夕所为,唉,朝人又何必怪到两位大人身上。”
付梓基不屑的哼了一声。
“弃子,当作何用?”
我瞪着他,这回是真正惊骇,目不能转睛。
闻哥说过,棋子而已,物尽其用……
原来,舍弃掉他们,换来一个动手的借口,才是真的?
“如此……不是仁君所为。”
我脱口而出。
“呵……仁君,”付梓基嗤笑出声。
他瞪我两眼,轻蔑的开口,“老夫教了先帝六子,老六早夭,三五歹毒,先太子先明王倒是都有仁名,可结果呢?太子查贪官被毒死在蜀地,明王北邑广平自溺,呵,可都是能进宗庙的伟业。”
我浑身僵硬,木然而坐。
“皇上要是没些心计,能熬得过这四年么,也就是这压制下平平安安的四年,若是还没从中学到点什么,哼,也真太浪费了人家的一番言传身教……”
“高祖创业,太宗拓疆,先帝守成,到如今这时候,北有狄夷,西有凉寇,再不出些手段立起来,难道真坐在这抱着个仁义大覃悠悠半百的牌子,等着老天开眼,护佑我皇不成……”
“要我说,区区几个弃子还是仁至义尽……”
……
不知过了多久回神,只听付梓基继续道,“……小苏啊,朝中不比文林,你今天同情那两个,可他们若是命大过了这道坎,他日作了功臣,不都是与你分庭抗礼的政敌?”
我听着听着,到此处,终于难看的笑了一下。
“付大人……我也是尊泥菩萨,现在言及他日,岂不太早……”
“不,不早!”
他猛的往前凑身,撇开包裹的被子,伸出右手,一把握住我的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陡然蹭亮起来,“一点不早,就是这种时候,就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出来……皇上为保苏大人周全,宁愿将苏大人束之高阁,能得皇上如此费心,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手被他激动的握着,我彻底无语。
……
难怪啊,难怪……
难怪堂堂太傅,能放下身段,屈就着跟我这初出茅庐、无德无能、无背景无建树的小人物亲近一月。原来,只因君心自古难揣,时局风云变幻,未来莫测高深之际,我恰是他……新压的注。
报应不爽
从中书令处告辞出来,黑沉沉的夜色包裹着天地,满目寒凉。
我仰首嗟叹,官场黑暗,如今我总算识得一二……
哎。
却回东营,营中篝火已经熄灭,只有顶顶帐篷中透出昏黄的灯火,温暖着夜色。
我找到定襄王那顶一品独帐,里面也亮着火光。
“定襄王,下官苏鹊,您可睡下?”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声。我迟疑的问,“定襄王是否睡下?”
“他不在。”
门里有人闷声作答。
那人掀门出来,是齐鹏齐小公爷。
“齐小公爷,”我躬身作礼,“不知定襄王何在?”
齐鹏摇头,“不知道,本小公也是在寻他的。”
我不免有几分着急,平时神出鬼没的,平时无处不在的人物,到要命的时候,竟然全都没了影。
当下两人进帐等候。
进去时齐鹏看我两眼,忽然一撇嘴,“我记得你。”
“哦?”
我在自己的事中,不及细想,敷衍笑笑。
他停住脚步,指着我,“你就是那个功夫不好,还偏要跳楼救人的人嘛。”
我一脸笑容,顿时僵住。
齐小公爷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歪着脑袋继续评价,“不过你勇气尚且可嘉。要不是那天你不管不顾扑上去,分散了一下疯马的注意力……说不定,我赶不上出手。”
……我忽然很想打这小子。
深呼吸过后,“呵呵……齐小公爷言重了。”
“没什么。你是文官?”
“下官苏鹊,中书舍人,翰林学士。”
“哦,”齐鹏点头,又一次撇嘴,“那你的轻身功夫,还算过得去。”
再深呼吸,“……小公爷,过奖!”
接着两人一同坐下,竟是半晌相对无言。其间我满心郭顾之事是无心应酬,齐鹏一边闷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近子夜,还不见定襄王的影子,齐小公爷首度打破沉默,“苏大人找王爷何事?”
“无甚要紧,夜不能寐,找定襄王闲聊而已。”
齐鹏“哦”了一声,点点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找定襄王喝酒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一个牛皮水袋,一直在拿着把玩。
“他不在……你能不能喝?”
齐鹏忽然问。
长夜漫漫,无以解忧。我顺口应承,“蒙小公爷不弃。”
“好。”
他拧开牛皮水袋,立刻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齐鹏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顺手在袋口一擦,递给我。
我接过泯一口,极辣极烈的黄酒直呛入嗓,顿时精神一振。
“好。”
他又说一遍,赞赏的接过酒袋。
拔开了盖子的牛皮袋,就再也没有关上。
来回往复,你一口我一口,不说话只灌酒。
过了一顿饭功夫,我不免瞥了一眼齐鹏。他扳着脸不发一词,酒袋来来回回之间,他明显比我喝得多,喝得快。
本不想管……
可他这样灌水一般灌酒,我也没法安静的坐在一边想我的事。
斟酌片刻,还是出声问了,“齐小公爷,您有烦心事?”
他正好一口酒饮完,冷笑一声。
“我有喜事。”
……
原来这小子还是为了婚事在烦恼。
此事不当我管,我心不在焉的安慰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缘分到了,小公爷不如顺其自然……”
齐鹏不说话,仰着脖子猛灌酒。
他已微有醉意,我再陪着坐下去不免尴尬,想着定襄王看看也不见回,还是告辞为妙。
正要站起,齐鹏自顾说起话来,“你也听说了吧,我如今,已成了城中的大笑话。”
我又坐会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公爷何来笑话之说。”
“怎不是笑话?想我齐鹏七尺男儿,本当上阵杀敌为国效命,却被用来做头传宗接代的种马。”
“……”
我小心的看着他愤然的模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也就罢了,本来想着先答应,他们挑来捡去也要过好些时候,我总有机会,溜出城去……”
“啪”的一声,齐鹏拍了手边的案几,仍旧青嫩的脸上满是腾腾怨愤之色,“却不知怎的,就有人好事,专挑了什么八字好的,再送上幅惑人的相亲图,结果真入了我家老太太的眼,直说绝配绝配,非要立马成亲!”
一句话把我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端着水袋,惴惴的望了他一眼,“……敢问小公爷未婚妻是?”
齐小公爷不屑的冷哼一声,“广平郡王之女,玲珑郡主!”
“噗——”
一口酒喷薄而出,利落的洒向干爽的地面。
“你怎么了?”齐鹏奇怪的问。
“咳咳咳……”
我掩面装作呛咳不已,唯恐被他知道要死于非命。
“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咳……呛到……咳咳咳……”
假咳咳出一脑门子汗水,正挥袖擦拭间,外面适时响起由远而近的人声,帐门掀开,定襄王露出一个头来。
“咦,”他看见我们惊奇道,“你们都在啊?”
我立刻站起,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看见他这么高兴。
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