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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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物就落在景元觉身前。
他挽起衣袖,弯腰拣了,不过两指粗细的一截玉珏。凑着一旁烛火微光看清,手忽然抖将起来。
太后瞧着,又笑起来。
凄凄却带了哀意。
“你怨我当年逼死他的父亲,怨我如今带他上殿……可你知道什么,”她伸下脚,站起身,绣鞋的鞋底踏在凌乱的碎片上,发出嘎吱的脆响。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顺水推舟……燕鸿当年那么决绝,是为了护我,保我,是我自己蒙了心眼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全了他和旁人一场同生共死。那个孩子,连夜来此替明王换命,可他最后一点心思,却是绞尽脑汁也要把这个从我这骗去给你。什么才子?倔得像头拉不回的牛——什么情长?把心留给你,便要把命陪给别人的蠢材——都是呆子,呆子,呆子!”
太后拍案诘天,泪水潸潸满面。
景元觉躬身捧着那块东西站在榻前,只觉得无比烫手,却又无法扔掉,浑身巨颤,如举千斤。
……
三分一龙。
天下兵符,至此尽在掌中。
再去看太后时,太后已经转身。对着五斗柜上一颗夜明珠,托起她一直握在手中翠玉把玩着,神情似痴似醉。
景元觉欲要开口,太后噗的吹熄屋内仅留的灯烛,面前幽幽白墙,顿时隐隐现出一行逸秀的字迹来。
几行辨看下去,景元觉只觉心头渗凉,再也问不出口。
周太后伸手抚墙,那片淡淡的字迹盖在她的手背上,她便翻覆手背掌心,似在与那虚无缥缈的痕印亲昵玩耍。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恢复了平静和优雅,仿佛在轻声的呢喃,“你瞧,当年我爱那人胜若生命,他却因此而死。如今那孩子爱你胜若生命,却也因此而死……这个情字,都为它痴,都为它傻,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害人东西?这么害人,为什么还都非要去招惹?你,我,他们,大约都自诩过是聪明人,天下间少有的聪明人,可为什么聪明一世,偏偏要糊涂一时?”
景元觉站在那里,看他的母亲扑空捉影,像是多少年后终于获得了安宁,又像是,陷入了迷途不返的深渊。
夜明珠黯,照不进人心如海。
许久许久以后,太后才暂停了手中的动作,突然回头,像是惊异他还留在此处。“你拿了它,还不快走?别误了我和玉郎相会。”
景元觉心头无限酸涩涌上,一时忍不住,转头闷声低咳。
周太后疑惑看着他,倒似突然了然了。
“别怕,我既然答应了那孩子,这便是你该得。是你舅舅离京前,怕你与我日后生疏,留给我作保命之用,可是,我又留有何用?我已有了这只青鸟,断不会再要回去……断不会的。”
见了景元觉未曾挪步,她的语调不由得越发急去,“你快去吧,快去呀。你留在这,玉郎要怪我的。他一定是要怪我的。心地再好的人,也是要怪的吧?我逼死了他夫人,逼死了他,我的儿子,又逼死了他的儿子,呵,呵呵呵……”
太后掩了口,可是那笑声,丝丝泄出了她的指缝。
“孽缘,孽缘……这是孽缘啊!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景元觉从西花厅出来,站在长泰殿的门口,抬首望天。一轮孤月,独悬天幕,无穷寂寞。
他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出门,在宫檐下看见离巢的燕子一路南飞,像是箭在弦上一般,扑簌着翅膀,消失在碧空尽处。
一点残云未捎。
“回吧。”
他同门外等候已久的侍卫统领和大内总管说。
只是回去的路上,耳畔那凄切的笑声,一直,一直回响。
赤子之心
还是月洞门外。
有一捧炉火在石桌边熊熊的烧。
上好的西湖龙井,冒着氤氲的水气。
师傅在与父亲对弈。
青衫隔白袍,偶尔投子点杀在纵横十九道上,发出短促鸣佩的音韵。冬日的暖阳照在他们年轻专注的面庞上,平添一层柔和的晕光。
时光安静的像一卷画。
我在父亲的腿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师傅抬起头来。细瘦的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我的眼神温和随意,又有那么一丝惯常的戏谑。
“别在这呆着。”
他摇头轻笑。
身后父亲便戳上我的额头,在发顶胡乱揉了一回,放低腿让人落到地上。“去,你自己的事,都做完了不成?”
穿过月洞门。
母亲倚在廊柱下,看着嬷嬷翻晒父亲的书卷。
那些墨青的颜色和陈腐味道中,她那么娇小清柔的摸样,一身翠绿的儒裙,两颊浅浅的嫣红,好似一株弱柳扶风。
她向我招招手,我便跑过去。
揉得糟乱的头发,得了母亲重新的整理。她从袖里掏出一方带着熏香的巾帕,细细擦干额角淌下的汗渍。又拉正了我的衣衿,顺好歪翘的衣角。
这些温柔的抚慰后,一阵清凉的风来,翻起地上许多摊开的书页,她的目光随之回到父亲散落的典藏上。
推转了我的身子,“自去玩吧。”
天上飘起漫天的雪花。
门还是那扇月洞门。门后的景致,却换了别样。
一身漆黑的女侠进院,边走边卸下披风,发中根根银丝染了山中的霜雪,在肩头亮如梨花。她身上有股血腥的味道,踏雪悄无声息。近前时,却手指竖在嘴上低嘘,“不该问的别问……”
院中屋内有隐隐人声。
她矮身凑在窗纸洞外探看。
范师傅和赵七叔,坐在一处商谈。正不知说到什么好事,范师傅抚须畅笑,脸上透出微微的红光。
女侠痴楞片刻,忽的大手横来,蒙上我的眼睛,“不该看的别看!”
里面的谈话却已结束。两人推门出来,乍见远归人,都是惊喜莫名,问候洪亮。凌云仙子一一应了,笑如铃响,面若桃花。
赵七叔走前,不忘从兜里摸出几颗枣塞在我手中。
方要进门,半扇木门“啪”的挡在面前——那一双母大虫的虎目从剩下的半扇中恶狠狠瞪过来,“不该在的,还不快走?”
雪停了。
春雨霏霏,淡烟疏柳。
月洞门外看那人,娇娇俏俏的容颜,抚着一把琵琶低歌。
不知她唱的什么,只觉说不出的哀伤。
曲有终。
“您来错了地方。”
绛唇启合,蕴了一弯极淡的笑意。眉眼勾着,一只染了蔻丹的手指抬起,纤纤向着我的身后。
回头,黑洞洞。
明明是一片虚无。
再转头,院中独坐弹唱的女子已经不见。雨中湿润的风里只剩一抹弦音的余韵,和一句低微的叹息,“听。”
殷然。
模糊中。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
“不许……”
“你答应过……”
幼时听过这样的传说。说是过了鬼门关后,到达冥府前,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名为黄泉之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魂魄已灭,化为鬼。成了鬼,却也有寿尽和横死之分。于是在前行的路上,一步不能停留。
无论听到了什么声响,或是感到了什么动静……
只管往前。
因为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其实有无数的鬼魂绕在你的身边。他们是阳寿未尽的孤魂野鬼,丢失了到冥府的方向,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徘徊。而一旦停步,他们就会牢牢附在你的身上,纠缠万世,使你跟着迷茫,跟着混沌,泯灭最后一丝神智,再找不回接引的道途。
我心有戚戚。
黑暗无尽的甬道,惟有艰难的蹒跚行进。磕磕绊绊中,跌倒又爬起,只觉脚底冰冷的湿意,像是一条汩汩的地泉,指引着隐约的方向。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一早驻足。
我似乎走出很远,又似乎一直原地踏步。
好想停下来歇一歇,或者干脆,再沿着来时的足迹,回到已然记不清的出处。
可是每逢扶墙暂停时,又有个声音在心底时刻恐惧的呼唤,“莫停留!莫回头!”
我已经到了极限。
来路和前途,都已不愿再想。
昏昏沉沉挨在冰冷的石壁上,耳边嗡嗡高鸣。大概那所谓的孤魂野鬼已经团团扑将上来,将我拉作本该的一员……
忽有火光一闪。
眼睛受激,前方一瞬映出的甬道霎时化作了无数的重影交叠在脑中……茫茫中,向着翻转朝上的地面掉下去。
“阿弥陀佛!”
手臂被牢牢的捞住。有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在耳边,“……苏居士!”
火光重又亮起。
我花了许久的工夫,才适应了这份光亮。这人是熟悉的慈眉善目,白须白眉,一只手持着火折,关切的望着我。
再见便是隔世,我心有不忍。
“大师……你……圆……”
禅师似乎楞了一瞬。
再接着,他长须微动,好像露出一点笑容。
“阿弥陀佛,老僧痴寿,未得涅槃。居士服了足足一贴‘三魂散’,兼之内腑伤势未愈,方才长睡七日,善哉,善哉。”
……
这是我呆楞经久。
了茫禅师又和蔼道,“此处甚是阴凉。居士初醒,大病气虚,还是随老衲回去歇息罢。”
直到他担了我的手臂,架我往回行走,依旧未曾回过神来。
只觉如同梦游一般。
火折光弱,抬头却可见岩石森然,钟乳嶙峋。所走的甬道时宽时窄,右侧壁上却隔几步就挖凿出一个巴掌大的凹槽,一股油脂的味道,微入鼻端。
到了一个岔口,了茫禅师将火折靠近油槽。
明亮的火光沿墙由近而远,燃成一条蜿蜒的曲线,豁然回环,照亮眼前——
巨大一座洞室,长宽二十余丈,拱顶高逾三丈。显然人工开凿。
四周皆是壁画。有绵延疆域,有四季山水;有千骑驰骋,有百乘并驾;有礼宾仪仗,有出猎巡守;有百官飨宴,有鼓乐齐鸣;龙凤、花鸟、祥云、飞天之类,更无以数计。
独独一张白玉大床,摆在正中。
床上枕褥稍乱。
“……这……是……”
半晌,才幽幽找回自己的声音。
显然前不久不知怎么走出去的地方。惶然间,看向了茫禅师,禅师吹熄手中火折,依言颔首,“此乃陛下地陵。”
我坐在石床上,溟茫无言。
据说,死去的人心里一片空明,能在瞬间领悟一切,诠释生前所有的迷惘。我未曾死去,所以,也不能脱去迷惘。
了茫禅师说,居此已有七日。
地下七日,地上已人非。
苏鹊白与熙之流,再不复当世。明王衣冠,千里镜湖起迁。长夜庄人鸟兽散,减罪流放南疆。礼部尚书周子贺自省期免,与惠恬公主婚事从简,特赐婚后官复原职。乐卿张之庭当朝请辞,奉旨采风,行游列国。
而今上,兵符合一,身固大宝。从今往后,凡号令一出,三军尽在执掌,普天王土,莫不仰止。
我静静听着。
那像是另一个尘世的动静。
了茫禅师说完,搭上我的左腕探脉,眉头略松,口中笑言,“初见时,老衲谓居士‘灵动多变,定静纯如’。今番再论,乃是‘赤子之心,人海沉浮’矣。”
他从随身的食盒中端出温热药汁,递到口边。
等了一刻,向上轻抬,直至与唇相抵,方对无动于衷的病人恳切言道,“居士投身应劫,善莫大焉。然既已得生,不必求死……居士的性命自己虽不看重,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