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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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饿死师傅……偏我这教的一个不成器,没本事不算,还出去瞎折腾,落得回头断手断脚一身毛病,功夫全还给师傅,如今连个半丈的墙头,他也攀不上去。”
我瞧着她咧嘴。
到了后院墙脚,还在遍地找缝,背后那杀人的凛冽眼光已经穿身而来,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爬到师父老人家背上。
上墙,上树,上房,越过几处府邸,轻轻落在外侧地上,已经是几条巷子之外。芸师父在我臀上狠狠拧了一把,甩手扔了。
“啊呸,”她数落我,“真丢老娘的老脸!”
停步的宅子就是去年八月初到京城,白日里在大内知晓了景元觉身份,夜间拜会闻哥的那一处。
想不到的是,这处院落倒是离我现在的居所不远。若是翻墙上房的直走,大概,也就两三个街巷。
远远看见墙内几进屋子灯火通明,却高门大院的妥善遮挡,没有什么声响传出来。芸师父檐下叩门,念的仍是那一句,“持灯照通途,暗夜明察。”
应声开门的依旧是赵七叔。点头时院里灯光露出来,这才乘亮看见头顶一块老旧匾额,上书“赵宅”二字。
进门之前,芸师父先把披风脱下罩在我身上,又把兜帽扣上,遮住我大半头脸,低声同我道,“今儿里面人多,殿下不愿你露头,须得避讳些。”
我点头允了。跟在她身后,埋头匆匆进了里进。
一路也不曾同人搭话,却余光看到好些个长夜庄的故旧熟人,当然还有好些从未谋面的人士,三三两两聚在院子里,低声说话。
芸师父带我从侧门进了后厅。厅内窗户紧闭,烛火朦胧,在这仲夏的夜晚中,不由透出几分窒闷来。
里面已有几个人正襟端坐。
都带着纱帽或是分明易过容的,不言不语,抬首望向当中一架屏风。
芸师父径直领我穿过人群走到屏风后,那儿一左一右,两张太师椅,正对着绿水青山的绣屏,隐约观见厅里动静。
我在左手那张上落座,就听得门厅里一阵压抑的呼吸。再见芸师父素面朝天,也不避见人,手按在腰间那对鸳鸯刀上目光凌厉,却不言不语,稳稳站于我左首——心中微微有了点数。
厅内沉静似水,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又有两人被长夜庄的从人带进厅中落座。终于在敲三更的时候,我听到身后墙里,传出轻微的响动。
未及回头,一只手已经搭在我的肩上,向下轻按。
我于是坐着未动。
着月白鎏金纹袍子的人,解下腰间青虹宝剑横置案上,撩开下摆,在身侧无声落座。
范师傅站在我们右首。他伸手击掌三声,厅外闲人转眼都退出,有人阖上了通往后厅的门。
我望了一眼闻哥。他双手撑在扶手上,坐姿挺直,神情端肃,薄唇紧抿,一眨不眨的望着坐下众人。
俊朗的面容因为光影的交错,显出比平时更深的轮廓。硬朗,而又沧桑。
此刻,他是千里覃疆令狄酋胆寒的大将,是宗室族谱上裂土封疆的明王,是先帝临终遗旨传位的二皇子。
他不是我的闻哥。
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扭转头来,匆匆一瞥,又收回去,嘴角却扬起一抹细小的弧度,留着,安抚我的焦躁。
我的心难以名状的酸涩起来。
……苏鹊是何德何能,忝居在你的身旁?
不敢深想。
悠悠转回目光,那厢范师傅已经迈出屏风,儒衫纶巾,长髯银发,昂然站在中央,向大家拱手。
“在下范楚云,见过诸位贤达。”
范师傅的话很长。
他说长夜庄成立七载,为仁人志士所植立,是为了大覃正统承继,是为了天佑我朝,千山风平,百川浪静。
他说在座诸位,都是长夜庄的栋梁。一直以来为长夜庄付出良多,今后亦是长夜庄的倚靠,而长夜即将破晓之际,诸位所为,必得涌泉相报。
他说诸位虽然各自效命已久,却很多人未曾有过这个荣幸,亲眼一见效忠的主君。今日难得机会,主君与二主子皆到,将与诸位饮酒盟誓,改换天月,荡澈寰宇。
他说众人齐心,其力断金。饮了杯中酒,既是兄弟同路人。
他又击掌三声,门扉打开,两位身段窈窕的姑娘黑衣遮面,捧入酒盅酒坛,置于当中案前。
她们依人头置下酒盅,在酒坛周围围成一个圈。范师傅拍开坛封,从袖中滑出小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坛。他又在一块白帕上擦过小刀,转首示意右首座下第一个人。
那是一个乌衣高大的汉子,脸上带了一张木头脸谱。他站起身接过小刀,无一丝犹豫,也在左手食指划了道口子。然后将小刀擦拭,递给他身后的人。
最后一位青衫人用毕之后,小刀又回到了范师傅手中。
范师傅收了刀子,面向屏风内里,平地大揖。
“臣范楚云,恭请二殿下。”
身边的闻哥站起了身。
他的步子很慢,转过屏风几步路的距离,却好似花了一盏茶的工夫。像是特意吊足别人的胃口,可是那副姿态又极端正,一举手一抬脚,都摆明这是一桩关乎公室社稷,千秋万代,再要紧不过的事。
屏风对面是一片压抑的低呼。
先帝二子,当今明王,死了七年的人。头顶簇金博古冠,身穿月白鎏金袍,披一条天青缀玉带,垂着滚银翠丝绦,悠悠摆在腰间。
他每一步脚步起落,都像是带起了一阵温润儒雅的风。
我不由得相信,座下的很多人,之前真的并没有这个福缘,见到这位乍死还生、气韵天成的宗室贵胄。
气氛是如此凝固,好似大片的冰面似破未破,只劈开一道裂缝,愈发向远蔓延。
“诸位,”在这样的无声压迫中,他微微点头,环视一周。清泉击石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厅堂,语气却波澜不惊,“景元闻有礼了。”
……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曾是我迫切的愿望。
从我在广平那座小城里孤独的过着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日子,只能在心里担忧远方义无反顾的兄长的时候起,还是跟随着那一行老老少少攀上那座云缠雾绕的云雾山,一砖一瓦在终年积雪的吹雪峰上建起暖灯长明的长夜山庄的时候起?
还是,早在我奄奄一息奔逃林场雪原,山脚下得了那人的温暖怀抱,从此因他一念之善再有了倚靠活下去的时候起?
我已经记不清,算,也算不明。
取得的是这么多,付出的是这么少。当年离别,许下也不过一句信誓旦旦,还以为凭借那一句话的分量,就能够丈量我的感激。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王咬破手指,殷红的血沿着指尖垂流,缓缓滴入酒坛。一旁侍立的黑衣姑娘,立即将酒水倾倒入碗,酒色黄褐,正是血与陈酒的交融。
明王默默看着,此时从袖中拿出一叠密封的信札,有着红黄蓝绿各种不同的颜色。座下的人纷纷伸手入怀,掏出自己的信札,竟也是不同颜色。在范师傅的示意下,他们一一走上前来,对着明王作一番揖拜,饮下明王亲自递上的血酒,与明王交换同色的信札。
这是一种仿照古人换帖相交的仪式。
歃血盟誓之后,宣誓效忠的臣子留下自己亲书的名帖,作为取信的信物,而他们侍奉的主君将亲自交予一道隐秘的命令,以考验臣子的忠诚。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好像度过了漫长的等待,事情终于顺理成章的接近结果,距离当初的愿望实现,只余一点最后的距离。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
可惜坐在现场的我,却魂不守舍,神游天外。
古老而沉默的仪式在所有人都接到属于自己的命令后,结束了。座下客一个接一个站起身简单行礼,然后并没有任何告辞言语的,在黑衣姑娘的引领下离开厅堂。
芸师父站在院里用黑色的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确保他们忘却来去的路途,然后分派人,挨个送他们回去。
过了一刻的时候,厅中所剩,只有坐在右首第一位带了木头脸谱的乌衣汉子还站着,而闻哥看着前一位离去人的身影消失在边门后,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似是熟识已久兄弟之间的那种拍法。我看见那汉子低头,木头脸谱被他轻轻掀起一个角度,冲着闻哥耳语几句。
我自屏风后站起来。未有其他动作前,一只手先挡在面前。范师傅目光深沉,带着极不赞同的警示。
我又坐下来。透过屏风朦胧的绢纱,看见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木头脸谱再度落了下来,闻哥亲自送那人出了厅门。
……其实我也并不能肯定。刚才那人撩起面具的一刹那曾有一种几乎熟识的感觉,但是现在见着毫无特色的乌衣背影,刚才的认知又好像甚为无稽。
何况,范师傅的不豫已经提示过界线和立场。
“你的。”
一个酒盅伸到面前,里面的液体有着琥珀般的色泽,在杯心打着旋儿转动。我抬起头疑问的瞥向范师傅,他的嘴角翘起来,因为过于脸颊瘦削而掬起了道道褶皱,显得意外的沧桑。
“喝吧,”他把酒盅向上抬了抬,一双老练的眼锐利的盯着我,“有些人并非有意,却总能在对的时间和场合选择对的人,即使无为,也能拥有无上的殊荣——当然,他生来亦有一份尊荣,合逢幸事。”
我沉默的看着范师傅。面前的酒盅和头顶的目光都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然而最使人难堪的,还是他说出的话。
酒盅是薄瓷所制,质地温润而细腻。
杯中之物亦没有想象中的血腥之气,反而是酒的醇香萦绕舌间,带着一股滚烫的热度冲进肺腑中。
饮完之后,听见范师傅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接下酒盅,放回屏风前的桌案上,那里宾客前番饮毕的酒盅,散乱的堆砌着。“许是以你的性子会觉得难熬,但是毕竟,也没有多少时间要捱了。”
跟着他转过屏风,之前隔着一层纱的大厅在眼前清晰分明起来,又看了一遍,便能够确信屋中再没有旁人。
“苏鹊请您明示。”
范师傅笑起来。那是种压抑着心底畅快的笑,使得他脸颊上添了血色,眼睛也显得分外明亮。
“好,”他忽然抚掌,拍上我的肩膀,似是愉悦之至,“好。殿下仁善,一直不愿强人所难,老夫却没想到,你能这么痛快。”
我等着他说下去。
“不枉老夫在山上那些年。”范师傅噙笑捻须,“虽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什么不做你都将位极人臣,但是,老夫一直相信自己没有看走了眼!”
“再造之恩,苏鹊从不敢忘。”我看着范师傅的眼睛,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范师傅,我的信笺……在哪里?”
范师傅望着我笑。
这一位当世鸿儒,鸾台阁大学士,先太子太傅,殷殷而笑,眼中透着赞赏与鼓励。印象中多年来他好像也不曾对我笑过几次,加起来,许都没有今夜之久。
“不,”范师傅按下我伸出索要信笺的手,缓缓摇头,“并没有你的命令。苏鹊,你应当明白,殿下并不待你如同他人。”
厅中的烛火闪了闪,点燃的时间久了,光亮显得有些后继无力。
“月中齐家喜事,下月周家喜事,京中多福气,长夜庄的喜事也不会太久。”他幽幽的笑,按住我的手用上一点劲道,“殿下没有任何指示予你,可是苏鹊,你知晓的,对吗?”
我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