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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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实无偏颇的归纳呈现,而不因为带有一己的私愤,障目遮天。
“我有话跟你说。”
闻哥难得见我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头,望了一会,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成深黑,不禁坐正了身形。“鹊儿?”
我张口,又合上。
再张,又顿于半空。
难为我所听到的故事,早早起于二十年前,遥遥远在江左千里之外,却牵连数条人命,隔阂两代恩仇……至今难以言尽。
室中松香浓郁,古檀幽重,头顶上鎏金如来大佛端坐垂眸,静默无声,竟显得此间座下凡俗之事,渺如烟尘,皆是虚妄。
终了我探入怀中,取出那块无暇的白玉摊在掌上。
羊脂润腻半透,将一朵千叶白莲,称得羸弱楚楚,却又端庄傲洁。
“哥,你知道么,”合起手掌,我念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世上什么都可以算计……唯独人的感情,算计不来。”
江山依旧
吟风赏月月常在,指点江山山还同。江东子弟,至今安好?
……
我分明是坐在闻哥的身边,执着闻哥的手,低声说话。可是我的心思,却神奇的慢慢飘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点悟性,受到宝殿佛法高深的点化,一瞬间,暂且拥有越出俗庸之外的力量。
甚至,能回荡在空空的殿阁中,俯首低看,冷眼无言。
闻哥站起身子,在佛案后的寺人橱柜小几上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一壶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个即使身处泥淖也是优雅尊贵的人,端起粗糙的陶杯,仰脖一股脑灌入喉中。末了,果然微噎一下,咳出了声。
匆匆掩口的袖摆,遮不住脸庞的呛红。
“……哥。”
我自蒲团上站起来,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暗哑。
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
一杯粗茶,又岂能尽情。
“过来,”闻哥缓缓停了压抑的咳嗽,垂下月白的衣袖,细长的一双凤目,隐隐含着呛出的水光。他向我招手,“来。”
盘腿坐得久了,脚步踯躅。
于是最后落入一个久违温暖的怀抱时,能感到即刻的放松。
唉。
我听见闻哥胸腹起伏,发出微弱的叹息。长长,幽幽,好似替他护着的人,把多年积累的委屈一句叹去。
可我并不委屈。
或者说,委屈的人不是我。奔波劳碌,以致英年早逝的师傅;半生铭志,宁愿耗尽心血的周肃夫。放弃爱人,选择孤老京城的陈荀风;亏欠母亲,又追随母亲而去的父亲……
谁不比我更有资格委屈?
孰是孰非,谁错谁对。在所谓慷慨的正道大义前,在绵长纠葛的岁月长河里,一点点私人的爱恨情仇,早已飘散成烟,湮灭不见。
“……我今日才明白,当年,周肃夫为什么干冒逆臣贼子的万世骂名,也要背弃遗旨,奉四弟登上帝位。”
闻哥低沉的叹。
是的。
范师傅几次说起。当年先帝摔伤汤泉宫,弥留前,曾召集随侍大臣,欲传位明王。当时在侧的随侍大臣有四位,周肃夫,付梓基,吴焕,范楚云,据说全部誓奉这句话。
只可惜他们四人还没回京宣旨,珲王已经连夜拥兵自重,自立登基。他三日血洗京城,吴焕胆小懦弱,付梓基称病避祸,范师傅找上齐府齐家却道不掺公室之乱,不得已周肃夫安排周后和两宫太妃联合下手毒杀珲王,即时会同廉王拥立景元觉登基。尔后付梓基,吴焕审时度势,拥新帝未多一言。待闻哥回京后当堂对峙,付、吴二人见大势已成,自身地位稳固,不仅坚不承认先帝有传位一说,反而上表,奏请分封明王领地离京,范师傅独臂难支……闻哥失势。一年后,途径广平,再后来……拣了白氏遗孤一名。
我把头埋在闻哥的胸膛里,平板坚韧的衣料质地,磨刮着脸上的肌肤,生出丝微的痛。可是,即使这般,也好过抬首受冷风的吹弄。
……事关上位,周肃夫,他怎又会说。
在多年迷茫等待的仕途之后,在近乎垂垂老矣的悲哀中,终于出现改换天下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在他们自以为是的谋划,生生葬送了妹妹周君兰一辈子幸福之后,她唯一的儿子,他又怎会吝啬?
他雷霆手段,他背信弃义,他再不回头。
“……你能理解么,苏大人。”
竹林里陈荀风问我。
“那时,也许,留在这的人,都已经偏执成狂了……”
这是一个结。
把所有人都绕进去,缠得死死的结。
我挣脱闻哥的怀抱,缓缓屈膝,跪在满布尘埃的地面。
怀中虽然温暖,却不该我久恋。
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鞋面上。以这样一种比跪拜佛祖还卑微的姿态,比跪拜先祖还虔诚的动作,深深叩首。
知了事实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是与非,一经消散,像抽空同身体早融为一体的意念与力气,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洞。
伏身一叩,既是悼念,也是挽不回。
是将我也说不清的情绪,倾泻给最亲,最近的人。
古刹宝殿,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只手揉上了我的头。
轻慢而温柔,一圈,一圈,留下一点掌心的热度。
“鹊儿,我高兴你可以放下。这不是背叛,是属于你的解脱。我很高兴……”闻哥的话音响在头顶,低徊慢诵,像是入密的梵音,“我一直希望,你眼中的澄澈,只用来收瞰大地秀丽,饱览碧空如洗,始终不染半点污浊的,照映世间白云苍狗。”
低着头的我,望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话音的间隔,太过悠长,好似每一个字,都是费去全力,才得以说出。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鹊儿,我停不下来。”
……对不起。
“还有那么多人,一直跟着我。他们追随的,已不单单是我这个人,而是……”
对不起。
我是如此自私,我是如此任性。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使我独享安康,可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仍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只顾着自己,从死结里脱身出来。
“我需要给自己,给他们一个交待。”
苦涩的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我明明是滥用你的纵容,可是……你为什么毫不阻拦。
“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至少,至少你,不用……”
为什么,毫不阻拦!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天边乌云压顶,像是随时都会再降暴雨的样子。
一头钻入三进,路上与拾翠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我狼狈的面目惊到,急着要说什么,却被我挥挥手退开,阖上了后院的门。
喘一口大气。
在屋里掬水洗了把脸,雨后空气窒闷,难减心中烦躁,便想去内书房寻口茶喝下,降降肺腑火气。
内书房即是池中水榭,被我挪动几件原先家具,改造而成。与前面接人谈事书房不同,藏书藏画,是后院中私人舒适所在。
如若心情不佳,最宜躲入此处。
推门待进,手僵在半道。
芦苇翠鸟的屏风移了位置,露出原先屋中躺椅一角——只见一只皂靴耷拉下地,长腿大刺刺摊着,在我的躺椅上横陈。
我原地举手发怔,片刻之后,轻手轻脚绕过去看个究竟。
果然。
大概是贪凉,把躺椅一直推到窗下,好吹着水上凉风酣睡。
发髻不曾散去,睡得歪斜到了脑后。衣衫不曾解脱,敞怀袒出大片肌肤。另一只鞋也不曾脱掉,却蹬得躺椅上的一层薄褥全皱了起来,隐约有些斑斑灰渍。
一时之间……
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我阖上眼,吸一口气。
心绪本来起伏振荡,才想要避人揭过,却见着这个事主。唯恐更难压抑,可是又奇异的,对着这毫无防备的倒头睡容,把心头一把躁动的火气渐渐抹平,呼吸也尽力放得轻微,深怕一个响动,会耽误这份恬淡难得的宁静。
愣了一会,我提气到橱柜间,取下一床小憩用的软被。踮着脚尖,走到躺椅前展开,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窗外湿润的风捎着傍晚的凉意,吹得久了,醒来怕会头痛。
不过,这种婆妈的担心落在我的身上,也是少有。
检讨一番,定定站了。看眼下不速之客的睡容,与那白日案桌之上的顾盼风采,又有微妙不同。
此刻,斜飞的剑眉减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放松的平顺。狭长的凤目敛去眸中精明,只留下两道优美的长睫,下面有劳碌后些微的青影。挺拔的鼻梁依旧是固执的平直,唇上和颌下,却冒出一点点胡荏的踪迹,泄露其人本质上,疏于打理的惰性。
待我发现前,指尖已碰上他的脸颊。
……
温热,有点粗糙的触感。
恍然一惊,急忙缩手——好在此人仍旧沉眠黑甜乡中,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却被自己唬到了。无声抚了几下胸口,回过神来,立时决意还是早早离去,留这一处地方暂且供客人作罢。
转身,腕上却是一紧。
“……我想你的味道。”
我站着,身形微晃。面上定是黑了几分,多少可以自怨自艾的情愁,眼下也是消散于无形。
……想我就想我了,还什么味道。
“陛下,我是走错家宅了?”
回头,我对着那个黑眼睛晶晶亮的人,微笑。
“不是。”
景元觉摇头,胳膊肘撑着半身仰起,牵人的手上同时用了力道,将我扯得踉跄两步,倒回去,“你所见的不过一个哀伤,疲惫,无处可去,以致误闯空门的失意人罢了……这位好心的公子,不愿收留在下一宿吗?”
我恁多大心思,也哧一声笑出口。
瞧那挑起的眉毛,瞧那弯起的眼睛,瞧那不由自主翘起的嘴角——
我好似看见一只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