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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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陪同。
“是圆。”
蒙恒随我跨出门口时,低低念了一句。
我默然莞尔。
宫中各处的禁卫,比之平时有着不着痕迹的增多。
多年的等待,只剩数日成败。沉默的暗流攒动,似乎连这些古老殿阁的腐朽空气间,都浇灌出一股兴奋到凝重的味儿来了。
我站在内廷乐府的院子里,瞧着头顶一棵古槐树葱郁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天幕的光辉,等人去通传张之庭。
他很快就出来了,奔走的脚步太急,乐师的黑缎礼帽斜斜歪在一边。“苏鹊!”
“你还好吗?”
“还好吗?”
握住他伸来的手,问话和他重叠到了一块。
“你手……”张之庭望着我伸去和他相握的左手,愣愣又望向袖管里另一只,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沉痛。
……这个傻子。
“没有传闻那么严重。”我将右手平摊给他看,细致的纹路印刻在掌心光洁的肌肤上,保养得红润而饱满。“你看。”
“哦……是么,好像是……”
关心则乱。
赌一两纹银,能蒙过他。
我向后看一眼蒙恒,他不作一声,退到五步以外,向我方才一样仰望槐树郁郁苍苍的绿叶。
“之庭,和陈大人相处如何?”
短短几句寒暄后,我问他。
“嗯?”
张之庭对突然的问题有些不解,稍后呐呐应了声。
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华贵的宫殿,就会在夜幕里显出另一番不为人知的狰狞模样,不适合洁净的人心。我想了又想,还是迅速提到了这行的重点,“陈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与他相解,就多尽些为人子侄的孝道,没什么事别在这里盘桓,早点回家。”
他皱起了两道平和的罗汉眉。
“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胡说什么……”我忍不住叹了声,“陈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却不如你有这个福分,还不回去勤勉伺候着。”
那两道罗汉眉皱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随着主人的自制,慢慢、坚定的抚平了折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当日,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说一声吗?”
被这双清澈坚定的眼睛盯着,让人隐匿的心虚无处遁形。乐府老院里树影婆娑,轻风阵阵,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渐渐却升起汗珠。
“小鹊,我有我的打算。”
张之庭伸手牵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强自己的语气,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来,“不过哪一日你想挂冠离去,知会一声,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处,钝钝的痛起来。
他用了玩笑的口气,却说得极认真。可是……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着脱身,不再想着离去。荆棘芒丛,如今也甘愿停留。天高水远,日出黄昏……牵绊的人就在这宏伟华丽又苍凉寂寞的宫阙里,那些经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间,仿佛遇见晨光的黑沉,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不曾留恋。
手腕传来些许痛楚,我任张之庭握了一会儿,笑着同他告辞。
回程的步履极快,仿不似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随。
穿过玉液池的九曲回廊时,蒙恒淡漠的声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细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区区五步的距离,有什么能逃过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恒可派人暗中护卫张、陈大人。”
出了回廊恰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寝宫而走。
“不必了。苏鹊没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经渐渐落下,东方的天际上,出现一轮皎洁的半圆,散着冷漠的银光。“宫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归家的,无须在此殃及。”
身后人忽然停了脚步。
传来的声音因为距离的突然拉大听来有些隔远,却还是郑重清晰,“苏大人,蒙恒感谢您留在陛下身边。”
……谢什么呢。
我未曾停步,却忍不住挂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你忠心守护的陛下身边,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身边。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后……到底是包裹他的丝绒,还是刺痛他的利剑……你哪里知道?
霍然推开重华宫偏殿的门。
里面两个宫娥,正和当值的公公交谈。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须携皇后到太后的寝宫问早安,而其余日的晚膳前,长泰宫和中宫则会遣人来皇帝的寝宫问皇帝身体安康、膳食用度、寝事妥善。
宫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谈,纷纷向我行礼,得到免礼的允准后,规矩退到一边,等着有无吩咐。
并非宫殿的主人,却拥有堪比主人的权威。
“嬷嬷们又来问询陛下安泰吗?”
“是的,苏大人。”
“不打扰你们,继续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听着今日值事的公公,打开镶金的簿记,说起千篇一律的话。
何时用膳。何时沐浴。何时就寝。练了多久武,更了几次衣,见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种果点,乃至,解了几次手……巨细靡遗。
听多了几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叹,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自由可言。我不禁为史上所有登上这个宝座的人唏嘘,可是,却不包括景元觉。
千来文字,过半虚假。老练的宫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陈述,我却不能将情绪尽藏。尤其是听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宫妃要掖庭责事及时发下赏赐云云时,更是弯起了嘴角。
赌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间。
正直严肃的侍卫统领很快看不下去借宿的客人老是掩口轻咳,默默站到身前,替其挡住扭曲不堪的面貌。
感激无尽的瞅他一眼,我如今知道此人铁板一块的表情是如何练就,心中不禁泛滥同情。原来待在皇帝身边这样辛苦,中郎将大人。
两柱香过去,好容易问询结束。
长泰殿和中宫的女官得了所有讯息,再度行礼告辞,回去复命。我收敛笑意起身送她们出去,请代为问候太后和皇后安康。见长泰殿的女官年高体胖,过门槛时,还好心掺了她一下。
一个小小的纸团,悄然卷进宽袖。
晚膳前,上床小寐。
放下帘帐,摊开紧攥的掌心。被汗水稍许浸湿的纸团,捋平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五月初一,帝即位,主侯入京朝觐。五月初三,侯入见太后,屏退左右,言不及一时,争叫陡起。下人入,见屋内凌乱,太后衣饰不整,侯身有血迹。太后即命人拘侯,彼时未明罪名。稍晚周相入殿密见,及出,言侯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押送天牢侯监。是夜主入宫,求见太后,不得,殿外长跪,一夜一日,促然崩猝。五月初六,侯狱中得悉,悲愤难平,撞垣自毁。”
后面的事情,已然知道了。
那几日间天塌地陷的混沌大祸,我一直以为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拨散雾霭,还以清白。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
想必是后来诏书上“妄言犯上,目无王法”的原型。对皇亲国戚处以极刑而言,是稍显轻忽的责条,对自知有失而羞愧自尽的臣子而言,却是足以流放全家的罪名。
“苏鹊!”
“……哎。”
我将纸条丢进口里,撩起帘帐,探出头来。
门口处的刘玉正为他卸去黑缎披风,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幞头行服,衬得本来颀长的身形更显潇洒。
大概见了张望的眼神,景元觉微微一笑。原地舒展了长臂又放下,快步穿厅而入时,底裾细绣的五彩云水流波摆动,好似夹进一股水边清凉沁人的风。“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
他便露出一个“那正好”的笑容来,坐在床边伸手圈住人,“我也饿了。”
内里乾坤
芙蓉帐下暖,白玉暗生香。
温和的情事,也会使人疲累。可是一两个时辰的深眠,会在睡梦中慢慢退去最初的困倦,精神一旦恢复七八分,又在三更天的夜里,兀然醒来。
西首,绘就出溪山跑马图的透面屏风后,宫烛灯火蒙了一层白绸的罩子,远远散播出晕黄、朦胧的光。
身边睡榻已经凉了。
我披了件外罩下床,内室蓬松柔软的地毯,有着灰白交杂的驼羊厚毛,行走时让半个脚掌没入其中。直到越过隔开卧间的屏风,站在他人的身后,那一个执笔默立的人,才哑然转过身来。
我顺着他身侧让开的角度开去,桌面上端正铺陈的,是一副城中地图。上面圈圈钩钩的描画,红黄蓝绿,叫人眼花。
“弄醒你了?”
景元觉问。
他只着了一件薄透的月白褂子,腰上松松挽个结,敞开的胸膛,露出大片结实的肌脯。看样子,也是一时起意,下了床来。
“不是。”
万物俱静的光景,唯有窗外草间低徊婉转的虫鸣,嗡嗡、啾啾,在四季不转的宫中,也和野外自然的生灵一般应时。细细的夜晚凉风,吹去白日闷滞不散的暑气,使室内橘色的光烛,透出几分不恼人的暖意,跳跃、泼皮。
许正是这份难得的宜人,才使人在这个时辰不期然的苏醒,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走到一处,贴近的交谈。
“既然有事要做,何必……”
像是听到了期待中的问话,他黑黝的眸子渐渐透出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搁下笔,伸出手来,“鱼和熊掌,皆想兼得罢了。”
贪心不足……我避过他的手,把那门户大开的轻薄褂子,往一处拢了拢。
景元觉也在此时嗔怒起来,“……怎么光脚?”
满天星辰。
半轮皎月,残壁玉盘,朦胧挂在中央。
目光从窗外撤下,又扫过一眼桌上的图。
“这几日,城防有些改变。”
景元觉见我所见,声音淡淡,“京兆尹还不及报来。”
京城防卫,大胆轻动,定然是旁人授意下周密的安排。我却不曾想到任上多年、从来毫无动作的京兆府尹,竟也是对方埋藏的党羽。
好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卧了一只猛虎,一旦知晓,再无法安眠。
“你将神威军回京的消息……泄露出去几天了?”
情急之下难以避讳,我戳破他的用心,他也只是笑一笑,“两日不过。”
不到两日,对方的行动已布置起来。京中防卫的调动,要绕过多少关节的盘查,行事之速,根结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背后环着我的人安抚的在腰间按了按,“今日,见到元胜了。”
呼。
我定是一下子泄了力,向后仰倒让他察觉,一边用上更大的力支撑,一边呵呵的笑起来,“他是提前回来,青麟卫率的掌令,又还未回到他的手中。”
谁还会一再上当,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我哼了一声,未曾搭理。
“城内的事倒不担心,”景元觉径自笑完,在我后颈啄了一下。却又叹了一口气,“倒是除去正殿三宫,一直以来,未能全部更换禁城禁卫,叫我忧心。”
所以……
叫我安生待在重华宫里,命了随身的蒙恒贴身跟着,每日不管去到哪里,日落前,都要老实回宫么。
“宫中各处禁卫何止千人,每年都要更选……你哪里换得完。”
听了这番刻意安慰的话,他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