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繁华-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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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韩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过来,尘烟纷繁间,他待她,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韩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之间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吗?”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地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将他自己的体温,传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韩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他,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殿下!”
“老先生。” 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吗?”
“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饼子,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吗?”
小男孩将一块饼子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策马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有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吗?”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的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吗?!”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者,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到:“——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只手扶在小皇帝的额上,低声道:“阿逸,是舅舅来了。”
小皇帝脸色青白,肌肤是滚烫的,起先没什么反应,慢慢地,眼皮竟动了动。
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他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两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着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带走的十万多精兵,如今终于来救驾了吗?”
元皓行恍若未闻,将一碗药喂完,才转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万多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抵抗匈奴,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吗?”
“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和逆贼勾结!”大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眉目狰狞,“好,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吗?”
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平静道:“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酿下滔天大祸,此等叛国之大事,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气得发抖,用指尖指着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声道,“你们都是勾结好的!”顿了顿,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现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布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地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径庭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依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到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放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根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物,便劳烦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