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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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铮轻哼一声:“你在外头消遥快活,这会儿倒想起他来了?!原还想着皇帝再淘气,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总该回来治办年事,没成想你倒为一个小小的侍选耽搁至今。如今,朝廷上下,府里内外,哪一处不是越儿在替你里外操持,这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能者多劳……”褚云重犹笑嘻嘻的,瞧凌铮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才悄悄吞下后头的话。
“孤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当初竟会由着你们这么胡来!”凌铮见褚云重居然还敢跟自己这么嘻皮涎脸的,不由得怒从心中起,重重一掌击在身边的案几上。劲道之大,连案几上那座颇受主人心爱的八仙捧寿玉桌屏都摇晃着要倒了下来,显见得是动了真气。
褚云重默默地扶住那玉屏,缓缓地道:“亚父最知我的,我虽坐着这个位子,到底年轻力有不及……”
凌铮又是气,又是恼,看他脸上那平静神色,却又有几分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重儿,我知你不是力有不及,而是不甘束缚。但身在皇家,哪能由得你随心所欲?这些年你屡屡微服外出游山玩水,美其名曰拜访太祖旧臣,孤哪次不是纵容了你?但你眼看就是亲政的年纪,身在其位,须善谋其政,你自幼读圣贤书,岂不明白这个道理?想当年,孤为了你这个名份,使了多少心,使了多少力,你若不行珍惜,既对不起这江山百姓,亦白白辜负了我的心。”
“亚父……”四、五年前那场风风雨雨犹在眼前,当时越儿还未接来,就他们父子俩互相扶持着渡过了那道难关。那时艰辛,他岂不知。褚云重心中一酸,一时倒也哽咽难语。
凌铮心中亦是伤心而无奈。这些年,为了他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执拗性子,真是操碎了心!那么多不易都熬过来了,想来最无须求的事,却还偏偏求不得。总以为他不过是年少叛逆,也不好太拘束着他,如今看来,却是越大越不成个样子,哪里像是位在九重的皇帝,一些荒诞行径,直叫人呕出血来。
每每这种时候,凌铮总会情不自禁的想:
一般儿二个人,性格竟能那样天差地远。一个养在宫中,虽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却也傲慢、执着,说不上桀骜不逊,却也经常恣意妄为。而另一个曾在草莽,却似鱼肠在鞘,沉静、勤奋、自律,凡事谨慎而有责任心。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计划那件事的时候……又或者如果现在换过越儿……
忆起当年事,凌铮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这种想法,毕竟不能与人言,若有一字半语泄漏出去,立时便是一场泼天大祸!甚至都不能多想,更不能让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曾经隐藏的事,必须继续隐藏下去,如今的这些念头也只能嚼碎了,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如果。
世间常情,如若得到一些东西以后,总会想要更多。比如自己当年既得了重儿,又想得越儿;既得了被赐予褚姓的嫡皇长子,又期盼着能另有子嗣延续凌家血脉。
而今,不能再求老天更多。
这对年轻的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诺大个赤松轩,静默良久,气氛沉郁压抑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做儿子的,打破了这恼人的尴尬,戏谑道:“终究还是儿子的错,亚父犯不着为此生气伤身,我瞧亚父脸上变了颜色,这天地都暗了……”
“偏你会说这些调皮话儿!”凌铮心里头又是恨,又是爱。就是这么个牛皮糖,惯会在你恼的时候自动粘上来,腻歪歪地怎么都甩不脱!到你尝着甜丝儿的时候,他却又飞个无影无踪!永远叫你掌握不牢,拿捏不住。
这样的脾性,也不知以后哪个才能降得住他。
四年前自己倒是亲点了年方十五的谢仲麟入后阁,一来借一借谢家的势稳住当时争储局面,二来,也指望着皇帝身边能有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收一下他的野性束一下他的筋骨。却没料到这谢家二公子亦是一个鹤鸣于九皋之人,一等一的心高气傲。
一朝入阁遇上皇帝,这一对青葱少年倒似针尖对麦芒,棋逢了对手。一开始皇帝倒还新鲜,很是宠了他一阵,愈发惯得谢仲麟骄横任性。只是这样的品性,在皇帝面前如何能得长久,没过多久,便已是相看两相厌。到了如今,两人更是一见面没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也不知是八字相冲还是前世有仇。自己曾寄托厚望的一个人,到头来争个头破血流,还是没落个好下场。
后来汲取了教训,又选了个季莲生,倒是极好的一个孩子,虽说家世不如谢仲麟显赫,品性却更讨人喜欢。心地淳朴善良不说,性格也宽仁温柔。竟是一块良金美玉,白璧无瑕。
最难得是亦中了皇帝的意,凌铮记得分明,季莲生入后阁那一年,也是褚云重最安份的一段日子。要不是一年前那次意外……
唉,世事总是诸多不如意啊。
“亚父又叹什么气。”褚云重歪在凌铮身边,瞧案几上银杏翠叶果盘里头盛着几样糕点果仁,便随手剥了一块凌铮平时最喜欢的核桃果仁儿亲递到他嘴边。
凌铮老实不客气的张口吃了,觉得涩了些,又命:“蘸点蜂蜜。”
褚云重忙火速剥一个出来,往银点翠果盏里蘸了一点今冬新上进的宁州青唐蜂蜜,笑盈盈的奉上,尽这一点子小小孝心。
沾了蜂蜜的核桃果儿涩中微甜,凌铮连吃二块心里头这才舒服些。
便沉吟道:“我在想,过了年便要开阁大选,除了宗赫,你心里头可还有别的计较?总要顾着各州颜面,不好太偏才是。”
褚云重随口便道:“照亚父这么说,每州各选一个就齐全了,省了多少麻烦。其实我既得了宗赫,便也够了,若非我朝祖制如此,我又何须左一个右一个往后阁里头塞人。”
凌铮虎了脸,对褚云重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很是不满,沉声道:“国之大典,岂可随便?再者说了,难道后阁诸位只负责帮你暖床的么?祖宗制度,本意便是要皇帝与后阁侍郎侍君之间,比前朝文武官更有紧密的联系、信任的关系,以便托付那些监察、督管、稽核之要务。若是后阁羸弱,前朝势胜,皇帝也难掌控朝堂,所以一朝入选的,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感情么,只不过是皇帝维系信任的手段,也可以慢慢培养。”
褚云重嘿嘿笑道:“亚父所言,我自然明白。但亚父亦深知我此人死心眼儿,既有了宗赫,难免冷落了其他侍郎,怕你将来在我耳边鸹噪,我这可算是丑话预先说明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凌铮其实挺欣赏儿子这种期望重情于一人的心意,但问题是这种心态于皇帝而言十分扯蛋,非常不利于后阁维稳。更何况他每每所谓的“专情”,却不长久,爱时热烈,弃如敝屣,十分没心没肺,如何不叫人头痛!
因此,虽心里极不赞同,却也勉为其难地道:“感情与宠幸,本是完全不同的二码子事儿,皇帝应该懂得权衡之术。但孤亦非不近人情,你既与宗赫相处甚得,孤也不会逼着你去临幸其他新入阁的侍郎们。左右才入阁,侍郎们也年轻,头两年正是栽培好苗子的时辰,课业是一等要紧的。即便暂无宠幸,也须皇帝不要太过冷落他人,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只要有能耐,将来都是可用之人。”
“些许小事,儿子省得了!”凌铮一番苦口婆心,褚云重听来却十分不耐,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从小到大,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凌铮瞪他一眼,“这就要说到正题!后阁毕竟名位有限,入阁之初须谨慎择之,尤其是要挑那聪明正直、品行兼优的,相貌倒还在其次。”
褚云重岂听不出凌铮最后这话的意思,还不就是说宗赫长得祸国殃民么!不过话说回来,亚父自己,不也长得天怨人怒的,难道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因此便只点头,微笑不语。不过心里倒还腹诽亚父矫情,其实各州县亦是一层层选上来的,但凡有资格进京城的,相貌哪里又会差了。
凌铮见他点头应了,便又嘱咐道:“又则,皇帝后阁入了新人,也莫忘了旧人。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了,不可叫人寒了心。到了殿选那日,或是升一升他们的品级,或是抬一抬阁,都使得,好教大家都欢喜,亦增祥和之气。”
一想到之前的旧人,凌铮唯有叹气。尤其是谢仲麟,总觉得有些亏欠了这孩子,毕竟他跟皇帝最久,却最不得意。要不是那段时日自己忙于政务,未曾关心皇帝起居,但凡自己花些心思点拨他一二,又何至于让两个孩子闹成这般几乎难以挽回的地步。
褚云重这回却不依了,只皱眉道:“论品级谢仲麟已至宣奉,又居天章阁主阁之位,八阁之中天章最尊,还能怎么升,难不成赐他入住紫金光华殿?凭什么呢,他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要我这么供着他!有朝一日我心许之人入主紫金光华殿,难不成还要和这样飞扬跋扈的人共处一殿?”
他所说,其实倒也一点没错。紫金光华殿历来便是尚君所居的正殿,别有特例,也只会是皇帝特别宠爱之人才得赏住。便是凌铮当年,在未升任尚君时,亦只入住金昭体元殿。便是如此,这在后阁之中也已算是非常难得的恩典了。
但凌铮却不以为然,道:“你身为帝王,该分清主次轻重,无论是前朝后阁、家事政务,皇帝个人感情都是末等次要的。想那仲麟终究是得用之人,经年出阁办差并无差池,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道!”
“既是这么说,那想必亚父当年被父皇钦点为尚君,也只是因为差使办得好的缘故了?!”褚云重一时急了,这些话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只是说出来后,却已是来不及后悔。
如遭重锤一击,凌铮脸上顿时变了色,张了张口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半晌,终是没再多言,只轻挥一挥手,黯然道:“罢了,皇帝的后阁,自然还是由皇帝作主。去吧,去看越儿吧……”
一时,只觉自己乏透了,再回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第18章 第四章 ·四
下弦月,双星辉映。
赤松轩后头偏殿的暖阁里头,热雾蒸腾,笼的星光迷离,月色如烟。
褚云重进去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自己舒适的躺在木浴盆中,一头刚洗过的乌发泼墨般垂在盆外,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从丝缎上滑落,转眼在缕刻了祥云的青砖上汪成小小一爿清潭。
“啧啧啧,好一副美人出浴图,倒叫我赶上了。”
适才惹得凌铮不痛快,褚云重心里也一直郁闷着,直到见着这个人,这才强打起精神来。
一旁的侍从识趣,一个个都悄声退了出去。
“我算什么美人。”那人哑然失笑,回头瞟了他一眼,又调侃道:“听闻哥哥在回京的途中倒是得了一个绝色。”
“远不如你哩!究竟越儿的容貌是天下无双!”褚云重笑着打趣他。
“天下无双?真想吐你一脸!”凌越将胳膊支在浴盆边沿上,只手托腮,悠悠地道:“哥哥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白面皮也要被你贴成金面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