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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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平京春短,由普云山回来没几日,已是由春入了初夏,桃花落尽,新开的却是红艳似火的榴花,小灯笼似,极是热闹。
安王府中亦栽了几棵,便在雍祁钧起居的院子里,只开得不应景,竟是赶在病重之际,因此人人见了不觉喜庆,反倒平添一份闹心。
雍祁钧将养一冬,吃下数不清的人参灵芝,眼见开春有了起色,孰料暮春一场寒雨又浇了回去,眨眼间卧床不起,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病榻之上,雍祁钧已起不得身,本觉瘦削的脸颊益发灰败,从骨头里透出丝异样青白,因才喝了药,连咳嗽中都带出分药气来。
怀舟一大早前来请安,伺候着父亲吃了药后便被留下来说话,屋中静悄悄的,一干下人早已遣了出去,连怀风亦被支走,只剩了父子二人。
倚靠枕头半坐起来,雍祁钧喘匀了气看着长子。
「趁着你弟弟不在,咱们爷儿俩说几句实在话。」
「是,父亲,儿子听着。」
听这口气,怀舟已知父亲是要交代身后事宜,忙屏息凝神听下去。
雍祁钧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胡太医说了,我这病拖不过今夏去,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后事一早预备妥当,自有老周和宗人府操办,不用你们哥儿俩操心,只有一件事,我临死也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寻思了这些时日,也只得托付于你。」
说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怀舟手腕。
怀舟微微一愕,随即跪倒在床前,「请父亲吩咐,儿子必定竭尽所能。」
「你须答应为父,这一生一世,照顾好怀风,莫让你弟弟受半分委屈。」
死死盯住怀舟双眼,雍祁钧嘶哑着声音,低低哀求,「你母亲之事,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兄弟无干,你心里有气,只管冲为父发,千万莫拿怀风作践,你弟弟这辈子已经毁了,你看在为父面上,好歹护他周全。」
雍祁钧死前念念不忘幼子,于眼前这长子却提也不提,怀舟心肠再硬也禁不得这般,登时眼眸一暗,只是顾念着父亲病体,不得发作,强自捺住怒火,沉了声应道:「父亲放心,怀风是我亲弟,儿子必定尽心照应。」
雍祁钧听怀舟如此誓言旦旦,一时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不过须臾,不知想起什么,又焦虑起来,哆嗦着嘴唇道:「怀舟,你记住了,不管以后出了甚事,怀风都是你弟弟。」
「儿子省得。」
雍祁钧挣扎着坐起,还要再说,张了嘴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如此欲言又止好半晌,焦虑更甚,却终是一语不发,颓然倒回床上,眼角淌下一滴浊泪。
从病榻前告退出来,怀舟已没了心思去巡防司,径自转身回房。
他自回府居住,为着照应幼弟,便搬进怀风院里,一溜几间正房,兄弟俩各占一半比邻而居,怀舟才踏进自己那屋,便见怀风百无聊赖趴在他床上,有一搭没一搭拽着帐子上流苏,见了他进来,腾地翻身坐起。
「哥哥,爹爹都说些什么?」
怀舟正为父亲偏心暗自气恼,冷冰冰瞥来一眼,「没什么,不过嘱咐些身后事。」
他正在气头上,不愿搭理怀风,径自背转身到桌边倒茶喝。
那茶是早就沏出来的,搁了这些时候,已有些凉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喝在口中却不是滋味,怀舟眸色一沉,想这院里服侍的下人着实惫懒,侍候茶水都如此的不经心,正欲叫进来斥责一顿,突地又省起这院子本就无人伺候,想是侍女端了茶来便退出院门候着,连叫人进来都颇为不便,心中烦躁顿时更上层楼,耐不住将茶杯往桌上一墩,抬脚便欲出门,转身一瞥间,却见怀风木呆呆坐着,面色煞白,好似傻了般,见怀舟回头,方缓过神来,凄凄惶惶叫道:「哥哥,爹爹的病真的不行了吗?那么多太医,便没一个能治的?」
他年纪尚幼,这般大悲大恸之事如何禁得住,说着说着眼泪已扑簌簌掉下来。
「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以挽回。」
省起父亲时日不久,如何还能斤斤计较,怀舟满腔怨气渐渐消弭,只剩下一片怅然。
「你这几日不要进宫念书了,好生在家陪陪父亲吧,只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看看怀风哭花的脸蛋,忍不住又道:「父亲还没过世呢,哭成这样好吉利吗。」
说着掏出帕子给怀风揩脸,嘱咐道:「每日晨昏定省时切记莫要在父亲面前哭出来,他老人家时日无多,莫让他反来安慰我们,心中难过。」
怀风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只一味点头,一面哭,一面抱住怀舟,将头埋进哥哥怀中。
接下来一段时日,宫中御医接连被遣来看诊,名贵药材煮了一锅又一锅,雍祁钧病情却未再现丝毫起色,待到六月盛暑,终是驾鹤西去。
当日,皇上痛失亲弟,下旨罢朝三日为祭,文武百官齐来吊唁,灵柩在王府正厅停了七日,第八日上葬进了一早修好的墓穴里。
坟址选在平京东郊,山水相绕的一块风水宝地,地下一早睡了安王继妃慕紫菀,如今雍祁钧亦躺了进去,墓石一封,夫妻俩终得团圆。
如此忙碌数日,安王后事方算料理妥当,不日旨意下来,着怀舟承袭王府,做了新安王。
其实按熙朝祖制,皇子王孙袭爵按辈减等,轮到怀舟按例当降为安国公,只是雍祁钧不同其他兄弟,皇上特下恩旨,安王一脉世袭罔替,不仅怀舟袭了王位,连怀风亦封了武阳侯,足见一门恩宠。
这段日子里,怀舟马不停蹄忙碌丧事,随后又进宫中谢恩,好容易回来府中用饭,饭菜摆满一桌却不见怀风,问起人在哪里,伺候怀风衣食的大丫头银翘苦着脸道:「二爷这几日都在老王爷房里待着,不吃也不喝,瘦了足有一圈儿,瞧着直让人揪心。当年王妃过世那会儿,二爷也是难过的什么似的,饭也吃不下,转头就是一场病,如今老王爷也没了,二爷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再这么下去,只怕又要大病一场,王爷快去劝劝吧,奴婢是一点法子没有了。」
正午时分,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连猫都躺在回廊阴凉处打着呼噜,卧房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出抽泣声。
怀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那哭声竟是没有个停的意思,心道:这弟弟性子也忒软了些,竟是个水做的心肠,等闲女孩儿家也没这般哭法。不禁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再这般哭下去,怕是整个王府都让你眼泪淹了去。」
怀风面冲里趴在床上,哭得有些止不住,哪里留意有人进到屋里,乍然听见怀舟说话,已一惊之下回过头。
他哭得时辰颇不算短,两只眼睛肿的桃子似,将怀舟吓了一跳,撩起袍子坐到床边,捧起他脸细瞧,见红肿的眼皮下面两只眼瞳还算干净,这才放了心。
「我知你伤心,只是哭成这样,父亲九泉之下好安心吗,周管家也是老背晦了,院子里连个丫头小厮也不留,主子哭成这样,竟没个人来劝劝。」
见哥哥不悦冷哼,怀风急急辩解,「院子里有人来的,我进来时打发他们出去了。」
他哭得狠了,这一说话没喘匀气息,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哭嗝。
怀舟横他一眼,走到门口唤人,喊了几声才见个小厮过来,想是晌午正瞌睡着让人叫了起来,只露出一副迷迷噔噔的蠢样儿。
「这是睡得香甜,连自家主子都顾不上伺候了吧。」
怀舟阴沉着脸轻轻一哼,吓得那小厮当即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去打盆水来。」
没心思拾掇这些个奴才,怀舟吩咐完转身又回到床边,不一会儿那小厮拿铜盆端了水进来,盆沿儿还搭着条巾子。
「你倒伶俐。」
怀舟见这奴才乖觉,气消了一半,打发了出去,将巾子浸湿了给怀风敷在眼上。
「你好歹也是个男子,哭哭啼啼,就不怕底下人笑话?」
怀舟眸色一沉,冷冷道:「伺候你的丫头说你连饭也不吃,可是有的?父亲才走便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人家还道我这做哥哥的怎生亏待了你。」
怀风掀起巾子一角,嗫嚅道:「心里难受,吃不下。」
怀舟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好再骂,叹一口气,一言不发看过来。
怀风抽了抽鼻子,将快到眼角的泪水使劲儿眨了回去,「当年娘亲过世,还有爹陪我疼我,如今爹爹也走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儿……」
「胡说什么,」怀舟皱眉叱道:「不是还有我吗,哪里就剩你一个儿了。」
怀风撇了嘴看他,「你守完孝就要娶妃了,王府哪里还有我的地儿,太子哥哥前日也说,我封了侯,该当出去另立门户,他已经命人选址给我建府了,可不是让我一人儿过活吗,怎么不是孤零零一个了。」
宗室子弟似怀舟这般年岁早已娶妻生子,偏他在外习武误了娶亲,回来后又赶上安王病重,忙于照顾老父弱弟,长辈中竟无人想起为他指婚,且因顾及怀风,屋里连侍妾也不曾安置,乍然听怀风提起娶妃,怀舟也是一呆,怔愣片刻后才道:「要娶也是三年孝满以后,又不是眼下,再者说,给你建府是祖上的规矩,你是侯爷,没有自己的府邸成什么话,却不一定非得去住。你若喜欢,只管一辈子住这儿,谁又敢轰你出去。」
「那可难说,现下虽没有,日后你娶了妃,嫂嫂却未必容得下我。」
怀舟见他一味使小性儿纠缠不清,硬是给气得笑起来。
「你是生在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她是后来的,只有你容不下她,怎会有她容不下你。再说,我便娶妻,也必是挑个性情娴熟的女子,只会待你如亲弟的,你若还不放心,赶明儿我娶妻前先让你过目,你捡那中你意的挑一遍,你挑中哪个我娶哪个还不成?若是没有和你投缘的,那我便不要,咱兄弟两个过一辈子就是。」
一席话说的怀风破涕为笑,翻个身一头扎进怀舟怀里,搂着他腰道,「好哥哥,我胆子小,最怕孤零零一个儿没人疼没人爱。爹娘这一去,我心里慌得很,怕你不要我,赶了我走。你是我亲哥哥,若招了你嫌恶,哪怕皇上太后再疼惜我,又有什么意思。」
怀舟只觉心口一忽儿酸一忽儿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怔了片刻,将怀里细瘦的身子紧紧搂了,缓缓道:「我既应承了父亲,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这一生一世,便再无食言的。」
第十一章
十月末的平京已是入了冬季,霜花初降,将枯萎的草木染上白白一层,日头行到中天便照化了去,变成一颗颗露珠,让翻飞马蹄一踏,水珠合着草屑四散飞溅,不多时便碾入地里,化作一滩泥土。
皇宫西南角的演武场上,二十余骑战马将地上枯草都踏没了去,犹自奔驰不息,操控战马的骑手们人人一根木制球杆,竞相追逐着场上的一只小球,你争我逐之下,场面格外激烈。
熙朝以武立国,虽说现下早已不是马上夺天下的情形,但历代皇帝好武之风不变,以战阵演练变化而来的马球也就成了皇帝闲暇之余的一大乐趣,今上景帝犹好此道,每年入冬都要命京中各军组建球队争逐一番,赢者固然重重有赏,然最得意处还是在皇上跟前露脸,故而人人争先。
眼下场上争逐的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绯,正相持不休。
着黑的是皇帝亲辖的宫苑禁军金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