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小说合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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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
“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
“您听说了吗?”
“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
“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
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
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
“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
“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他斩钉截铁地说。
“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
“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
“是的。”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
“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
“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
“大概是感到焦虑吧。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他略带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
“她和您讨论什么?”
“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那您怎么说?”
“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
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
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
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
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边传来脚步声。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哲朗说:“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还不够冰。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她很会喝,对吧?”
“是啊。”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
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
“某一天是指?”
“月经,她面临了初潮。”
“啊……”
“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却振作不起来。”
“不对。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
“我们什么也没做。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监视?”
“监视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 约翰·曼尼,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方面的研究而闻名。)的人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睾丸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
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