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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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韩熙载了。湖东为李云如居处,假如这男子是去找她,为何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忧郁、脚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
正当他心念微动之时,小布陡然转过头来,亦看见了那年青男子,却又即刻扭转了头,迅速步入了复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张士师见此情形,不免疑虑更深。
及至复廊尽头,突然从前面暗处冒出来一个高大昂然的人影。张士师跟在小布后头,身在明处,尚看不清那人眉目,但张士师心下已经可以确认,这人一定就是韩熙载,除了他,这里再无旁人有如此雅致飘逸的气度。
小布已然看清了来人,忙躬身让在一旁,恭谨地叫道:“韩相公!”既然被称作“韩相公”,来人必当是主人韩熙载了。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随同小布避让到一边。
那韩熙载面色沉郁,连头都未侧一下,便旁若无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极稳极慢,衬着沉默的背影,显得格外负重。
小布肃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显是对主人极为敬畏,一直等韩熙载走得老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彩灯点亮。张士师见他手脚突然慢了下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就此辞别,径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门,迎面遇到了紫薇郎朱铣。他面色凝重,满腹心事,突然见到张士师出现时,竟然还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认识张士师,以为对方只是韩府下人,随口问道:“你见到府上秦家娘子了么?”张士师一怔,心想:“秦蒻兰不是与你一道上山的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正待澄清自己并非韩府中人,却听见有人大叫道:“朱铣兄,你也是刚刚才到么?”
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三名宾客进来,其中一人大红长袍,正是白日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粲。另外两人张士师原也认得——五十余岁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他本是莆田人,在闽国为太常卿,南唐破闽后,又转仕南唐。太常博士掌祭祀、礼乐、选试博士,虽然是个闲职,品级也不高,但陈致雍因精通礼学,甚得国主宠幸,适才出声招呼朱铣的也是他了;三十来岁年轻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云如的亲兄长,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歌舞的男女艺人。
朱铣忙舍了张士师,回身笑道:“只比致雍兄早了一脚的功夫。”又招呼道,“状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礼,郎粲却只是微笑着点头,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态来。几人寒暄着进了复廊,丝毫没有留意到让在一旁的张士师。
走近大门时,张士师又见到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这顾、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画师,以善画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顾闳中是目识心记的写生高手。当朝国主李煜工诗词书画,对有这方面才艺的文士素见宠幸,周、顾二人虽只是宫廷画师身份,却得以时常出入宫廷,随侍国主左右,极得宠幸。
周文矩满脸和善,正与大门迎客的侍女交谈着什么。他是句容人氏,与张士师同乡里,二人本是相识,但他正忙于问话,并未留意到走出来的张士师。顾闳中则始终沉静地站在一旁,默然注视着右首的那只铜鹤。张士师迅疾离开了韩府,往山下走去。暮色中,他再次回望着韩府,顾闳中和周文矩已经进府,隐约有放浪的笑语声传来。他知道夜宴就要开始了。
即将进入竹林时,他再次看到了秦蒻兰——她正蹲在永宁泉水旁,安静地凝视着石头缝隙中钻出的一朵蓝色的小花。而一名年轻男子正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窥测着她。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
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第一章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厅,这里也是韩府除了花厅之外最好的住处,向来只有最受宠爱、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兰搬去前院居住,韩熙载便命王屋山住了这里,这件事着实令王屋山意气风发,狠狠得意了一阵子。王屋山擅舞,李云如擅乐,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韩熙载视为最得意的左右之宝,但二姝私下里斗得可是厉害着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李云如将要祭出什么法宝来迷倒韩熙载,将要从东边的琅琅阁搬到琊琊榭来,彻底替代她的位置。正因为怀着这样的警惕,当听到东面传来《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时,不由得揣测这又是对手的小小伎俩。
当王屋山步入花厅时,意外发现除了几名侍女正忙于摆好酒物器皿外,并无其他宾客,甚至连主人韩熙载以及当家的秦蒻兰都不在场,不禁一愣,问道:“人都还没来么?”
那几名侍女本是府中乐伎,负责在宴会时奏乐助兴,现今却因为人手不够不得不干起了下人的活计,本就不大情愿,又见与她们同样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样地发问,心头更加有气,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闻。只有吹笛的丹珠回头看了看王屋山,迟疑着答了一句:“嗯,客人都还没来呢。”她才十四岁,于乐伎中年纪最小,脾性也最好,圆圆的脸蛋更显得孩子气十足。
王屋山听了,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槛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待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对金杯饮酒,记得要摆出来。”俨然一副主母的口气。丹珠正盯着她那身蓝色绫衣暗自羡慕,听了这话,当即不快地转过头去,只应道:“知道了。”
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显眼”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金杯原是王屋山随同韩熙载到宫中参加宴饮时所得,虽只是国主李煜随意赏赐之物,却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资本,每次夜宴时都不免要特意拿将出来炫耀一番。她也听出了曼云话中的讥诮,竟然没有生气回击,一扭腰肢,打起珠帘便出去了。
刚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转,便瞧见了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上下来。
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时的旧识,诗才颇为不俗,经李家明兄妹竭力举荐,成为韩熙载的门生。后来参加了韩熙载知贡举主持的进士考试,当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头名状元。但当时正值南唐朝中党争,有政敌指使落第士子联名拜桥,攻击韩熙载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进士中竟有五名跟韩熙载熟识,其中当然也包括舒雅。国主李煜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有意取消了这五人的进士资格。其时舒雅已经授官翰林院编修,亦被迫辞职,自此绝迹仕途,只是跟随韩熙载游戏浪荡于夜宴之间,颇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门时,才发觉王屋山站在灯光明亮处,吓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礼。”神色间似乎对她十分畏惧。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这是打哪里来?”舒雅道:“这个……我……”他有心撒个谎,但见对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揣度她已然亲眼看到了自己从东面过来,便改口道:“我来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来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东面的琅琅阁吧。”舒雅脸色愈加局促,只放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一面说着,一面抬脚便走。
王屋山却是不肯放过他,依然笑着打趣道:“舒公子见了我就赶紧躲开,不知道见了云如姊姊是投怀,还是送抱?”舒雅道:“娘子切不可胡说。”已然有恼羞之意。王屋山却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讥讽几句,却见舒雅望向她背后,神色陡然慌乱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韩熙载正慢慢踱步过来。
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娇声道:“相公。”舒雅也跟上来叫了声:“恩师。”韩熙载神情冷如黑铁,只低沉“嗯”了声,便自顾自地进了花厅。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紧追了进去。
王屋山愣在当场,心中还在想着相公为何神态如此冷淡,莫非适才她嘲讽舒雅之语被相公听见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复廊方向传来一阵人语喧哗,闻声望去,紫薇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语晏晏,朝湖心小岛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众人中唯有他那么与众不同。他也望到了湖这边的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了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不用回头,便已经知道是她的对头李云如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兴奋光华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铣一行过桥,也不招呼云如,一扭纤腰,往花厅而去。李云如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遍燃灯烛,亮如白昼。堂上爽朗空阔,东西两旁一色乌木桌椅,线条纤细,简洁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面还套上了浅绿色的织锦丝垫,显出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和地位。
北面上首的主人席则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摆了一张硕大的三屏风榻,煞是引人注目。这种榻在当地俗称罗汉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卧,三面装有半丈高的围子,围子框内还装饰有绘满山水画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朴,即成所谓的“三屏风”。
王屋山与李云如前后脚进来时,韩熙载已经脱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颇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犹自留存着北人席地的生活习性。
韩熙载的门生舒雅则站在肴桌旁往一只金杯中斟酒,神色间蹙蹙靡骋,似有极重的心事。王屋山远远望见,忙奔过来道:“舒公子,这只阴文的金杯是我的,旁边阳文的那只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声,忙不迭地道:“又弄错了!实在该打,该打!”一面忐忑地道歉,一面偷眼瞧了瞧韩熙载的脸色,见他一直保持着适才的那副姿态,似乎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更加惴惴,难以自安。
王屋山见自己的金杯已经斟满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么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只弄错呢?这两只金杯花纹不一样,区别不是很明显吗?”隐有质疑对方故意拿错之意。
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后面李云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这你可怨不得旁人。别说舒公子了,就连相公自己都经常拿错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样,成天只盯着那只金杯不放,那才不会弄错呢。”
原来李煜所赏赐的金杯原是一对:韩熙载那只为阳文,即花纹凸起;王屋山那只为阴文,花纹凹入。不过金子黄灿灿的光泽掩饰了花纹,正如李云如所言,确实颇容易混淆。
王屋山粉面一沉,露出不悦之色,但她素来在与李云如的嘴仗中占不到丝毫便宜,韩熙载也对姬妾争宠不闻不问、听之认之,为了避免在相公面前丢更大的人,她只好强咽下一口气。
李云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风榻旁,从舒雅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往阳文金杯中斟满,双手奉给韩熙载,娇声叫道:“相公!”
韩熙载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金杯饮了一小口。李云如见他并无再饮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韩熙载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来,竟然一改适才的沉闷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
一旁王屋山览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来,又见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