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作者:尼罗-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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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毅一动不动,只低低的哼了一声。而角落里的男旦开了口,声音又尖又颤的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锋老方才喝完一杯酒后,没有人碰他,自己就倒下去了。”
连宅除了连毅和白摩尼之外,一个能管事的人也没有。眼看三位牌客全像避瘟神似的逃出老远,白摩尼心中一阵烦躁,抬眼再看墙上钟表,已经到了七点半钟。从连宅到旭街,不算很远,可从旭街到三井码头,却是有着几十里地的路程,不提前走是不行的!左右为难的顿了一顿,他低头对连毅说道:“你别怕,我这就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钟表一眼,一边在心里疯狂的计算着时间,一边吼叫着唤来仆人,让他们把连毅抬到隔壁的烟室榻上,顺带着撵走了三位呆若木鸡的牌客。九点钟之前赶到旭街就可以,现在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半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机会!
白摩尼是中医西医全信奉的,此刻病急乱投医,便翻开电话簿子,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要了过去。让他丢下半死的连毅远走高飞,他做不出;一个半小时之内,他至少得给连毅找几名医生回来。仆人保镖全是没主意的,除了自己,谁还能管他?
177、相别离
一位知名西医;因为自家拥有汽车;所以在半个小时之后,第一个赶来了。连公馆是豪华的地方;连毅也是有名的阔人,所以这医生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是并不轻慢。和白摩尼交谈了三言两语之后;他一边往烟室里走,一边挂上了听诊器。及至到了烟榻前,他听白摩尼说“这就是病人”,便弯腰伸手去解连毅的纽扣。连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躺,浑身一动不能动;一张脸呈紫红色,唯有一双眼睛还能转。白摩尼进门时,他便盯着白摩尼,及至医生开始解他的衣服了,他才看了医生一眼,一眼过后,他心里大概也明白了自己的情形,重新望向了白摩尼,他一眼不眨,喉咙里像有气拱着似的,“呵”的一声,声音很轻,似有似无。
白摩尼下意识的用右手捂了左腕的手表,一颗心油煎一般。三分之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还什么眉目都没有。家中如今天下大乱,正是他逃走的好时机,可他走了,连毅怎么办?他现在心里还有知觉,还明白着。李子明已经成了他的仇人,家里就剩一个自己,也在这时候离去,他怎么办?让他就这么明明白白的等死?
白摩尼此刻不能向他做出任何保证,只俯身攥着他的手握了握。连毅连回握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下去,只有一滴,仿佛很稠,所过之处,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眼珠追着白摩尼走,他看他看得一眼不眨。
白摩尼不敢再和他对视了。松开手拄了手杖直起身,他听医生向自己说道:“白先生,连将军这病,名叫脑充血,也就是常说的中风,我看若想彻底治疗的话,非得送到医院里去不可。”
白摩尼从头到脚都在哆嗦,连手杖都在匀速的晃——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找来医生还不行,还得送他进医院!
“好……”他颤声答道:“好……”
几名身强力壮的保镖把连毅轻轻搬运上了一张小帆布床,然后抬着床钻进汽车,一路直奔了英租界内的维多利亚医院。白摩尼坐在副驾驶位上,拉起衣袖去看手表。八点二十了,还有四十分钟。把连毅送进医院安顿好,自己再往日租界赶,也许也来得及。毕竟是下午的船,只要把汽车开快了,按时赶到三井码头也不是不可能。
随即他又一转念——脑充血到底是个什么病?能不能治好?能治好倒也罢了,治不好,会不会有人去通知李子明回来给他办后事?
这个问题一出,他紧接着又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连宅的保镖仆人虽然没主意,但还不至于傻到连常识都没有。自己还是设法抓紧时间,尽早往日租界赶才是正经。
在白摩尼带着连毅进入医院之时,霍相贞和马从戎的汽车,已经疾驰在了通往码头的马路上。汽车一共是两辆,他和马从戎坐一辆,两个随从坐一辆。阳历三月天,冷一阵热一阵的,春寒还很厉害。霍相贞侧了脸往车窗外看,看风景眼花缭乱的往后退,像一场放快了的电影片子。
他长久的不发一言,于是趁着白摩尼还没出现,马从戎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见他没反应,他大了胆子,索性把手拽到了自己的腿上:“大爷没走过这条路吧?”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好像走过一次。”
马从戎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天干气燥,手背的皮肤一点也不滋润,几乎就是粗糙。马从戎一边摸,一边自己也感到可笑:这么一只大手,有什么好摸的?
可是他不但想摸,而且想看。低头把这只手翻来覆去的摆弄了,他从掌心一直捏到指尖;长圆形的指甲洁净圆润,是他亲手修剪出来的。
他从九岁起就开始给霍相贞剪手指甲,在此之前,这是老奶妈子的工作。后来奶妈子老眼昏花不敢下剪子了,霍相贞亲自动手又剪掉了自己一块肉,他便自告奋勇的接了差。想起来,他是从小就喜欢跟着霍相贞,可是无所事事的干跟着也不像话,真卖力气他还懒,所以就找些小小的活计来做,表示自己是真有本事真有用。霍相贞虽然是个霹雳火爆的脾气,但是不藏心眼,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虽然总像是看不上他,偶尔还把他拎过来揍一顿,但像个气哼哼的保护神一样,也不让他受旁人的欺负。在他还不懂拈酸吃醋的年纪里,霍相贞是个令他非常省心的大爷,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往后要跟着大爷讨生活了。
霍相贞一直向外望着,得看一眼是一眼,虽然他是在北平长大的,但是常来天津,天津也算是他的家乡。这个时候冰消雪融,满地泥泞,草木又尚未发芽,风景着实是不美,可毕竟是家乡的风光,将来到了日本,想看也看不到了。
看了良久之后,他从怀里掏出怀表。低头盯着表盘指针,他忽然说道:“摩尼该上汽车了吧?”
马从戎向他凑近了,挤着看了一眼时间,随即答道:“该上汽车了。大爷放心,我在那儿留了好几个人,绝对护得住白少爷。”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一边收起怀表,一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反正只要是没见到面,就不放心。”
马从戎微笑赞同,同时想“喀吧”一声,掰断他一节手指头。
白摩尼人在医院,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在旭街上汽车了。可连毅一直在看着他,直勾勾的,眼巴巴的。在被看护妇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钟,还在看他。白摩尼几乎要被他看哭了,但是欲哭无泪,只憋得眼红鼻塞,太阳穴酸胀着疼痛。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忽然拄着手杖起了身,东倒西歪的要往大门走——已经九点钟了,已经九点钟了!
走出几步之后,他转身又折了回来。望着手术室的大门停住了,他在心里疯狂的吼:“你死了吧!你快点儿死了吧!你死了,我就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这回不是去河南,不是去山东,是去日本。中间隔着那么大的一片海,他如果真走了,我追不上啊!”
握着手杖的手指收紧了,关节指甲全泛了白。连毅死了,无知无觉,他就能走了;否则的话,连毅醒了之后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多么凄惨,多么可怜。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颓然的坐回了长椅上。
十点钟时,霍相贞和马从戎到达了三井码头。
码头这种地方,自然偏于嘈杂混乱,地面又是土又是雪,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马从戎拉着霍相贞贴边刚走了几步,就听前方有人高声呼唤,抬头一瞧,正是顾承喜。
顾承喜站在一所小房子前,西装革履的穿戴着,遥遥的摘下礼帽对着霍相贞一躬身,他那脑袋锃亮的,可见是施用了不少生发油。霍相贞对他也一点头,同时看他身边站了个小小的罗圈腿,只到他的胸口高,想必就是日本商人小久保了。
避开泥潭走到了顾承喜面前,霍相贞先和小久保握了握手,然后转向顾承喜,低声说道:“多谢你了。”
顾承喜坐了彻夜的火车,但是兴致不减。为了给远行的霍相贞留个好印象,他特地换了一身新装,把自己打扮得像头大花孔雀一般。听了霍相贞这句话,他抿嘴一笑,笑得眼睛成了半月:“行啊,祖宗,算我没白给你鞍前马后的效力,知道领我的情了。”
霍相贞对着他一皱眉毛:“别扯淡。”
顾承喜侧身对着房门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三爷,船还没到呢,咱们先进屋里歇歇吧!”
马从戎现在惹不起他,所以十分柔顺,当即和小久保并肩进了房门。他们进去了,顾承喜却是堵在门口不动。抬手用一根食指抵住霍相贞的领扣,他笔直的缓缓向下划,一边划,一边问道:“等你到了日本,会不会想我?”
霍相贞斩截的摇了头:“不会想你,但是偶尔会想起你。以我的记性,总还不至于刚到日本就忘记了你是谁。”
顾承喜盯着自己的指尖,指尖灵活的绕过纽扣:“我给你写信的话,你回不回?”
霍相贞垂下眼帘,目光也追逐了他的手指:“回。”
顾承喜抬眼望着他又问:“我们……算朋友吗?”
霍相贞看他的手指越走越往下,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同时抬头正视了他:“可以算。”
顾承喜笑了——先是奴才,后是仇人。兜兜转转的过了七年,终于成朋友了。
张开五指回握住了霍相贞的手,他扭头对着大海做了个深呼吸,说道:“好,真好。”
然后他转向了霍相贞:“我去找点儿酒回来,正好中午饭还没吃,咱俩喝几杯?”
霍相贞一听这话,两道刚舒展开的浓眉毛跃跃欲试的又要往一起拧:“要喝你自己喝,我不陪你喝。”
顾承喜别有用心的笑问:“我都没记仇,你反倒怕上了?”
霍相贞松开了他的手,很严肃的告诉他:“别说了,又不是什么美事儿!”
话音落下,他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随即又问:“你进不进去?你不进去我进去!”
顾承喜很平静的望着他微笑,平静之中,带了一点离情别绪。自从上次被霍相贞干掉了半条命后,他就感觉双方的关系有所变化。你追我打鸡飞狗跳的时候过去了,这个时候最糟糕,说不清道不明,双方简直是被一团乱麻缠了住。这个时候一过,接下来就可以慢条斯理的细品滋味了。
顾承喜简直是庆幸,庆幸自己有个很爱的人。有这么个人,自己就是顾承喜;没了这个人,自己也许会真的活成连毅。
他挡在霍相贞面前不言不动,只是微笑。霍相贞先是皱眉,后来看他一副痴相,于是无可奈何的也苦笑了,同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迈步把他硬拎进了小房子里。
小房子属于码头上的脚行,脚行里的大把头也是帮会中人,论起辈分来,和马从戎还是师兄弟,所以十分关照,又送吃又送喝。几人在房内坐定,喝着热茶谈天说地,正是舒适之时,忽有一个小伙计推门伸进了脑袋,大声喊道:“马三爷,有您的电话。”
马从戎十分纳罕,不知道谁有什么急事,会把电话追着打来码头。出门走过一段铺了破木板的泥路,他进了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