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窝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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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世富不明白,既或脖颈上那道红系系,让他的宝贝酒坛坛受了惊吓,她四个月大的娃娃,还能记恨她妈娘一辈子?四个月大的娃娃懂个么?其实,那时,我那没多读几天书的嘎爷嘎嘎是不知道,我妈娃陆倩儿是惊吓之余,胃口大败,害上了一种叫“停食病”的小儿病。这种病,食物不化,只需炒上一点煳包谷、煳谷子之类的杂粮泡几碗水喝,就会药到病除。或者找几味猫耳朵、刺嘎菜、九牛糙之类化食的野草草,多熬几碗水,也准让她欢欢笑笑,胃口大开。只等给陆倩儿拜了干爹,还不见转机,吊窝岩来了一个草药叫化子,几味草药下肚,陆世富、陈思兰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是三年后的事儿了。
但这之前,陆世富、陈思兰两口子却从没往这方面想。
他俩一心想的,是这小娃娃命不好,中了邪。
而驱邪最好的办法,就是拜干爹。照我们下川东现在称“渝东”的说法,拜了干爹,一切祸事儿都会有干爹揽着,所以,没人愿意给人当干爹,除了叫化子。比如,那个在我们观音街转悠了三十多年的老叫化子戴绥儒就收了一百多个小娃娃做干儿子,后来,观音街人给他取了个带谐音的混名儿,叫“带皮肉”。一块带皮的肉,谁都想去啃上一口哩。
闲话少说。那一天,我嘎爷、嘎嘎接来了祖嘎嘎。
因我祖嘎爷英年早逝,解放那年就患上胃病死去,祖嘎嘎守寡几近二十年,也算领略透了人世间的人情世故。
“给娃娃拜个干爹吧,拜了干爹,说不定她就好了,一挡子灾祸也都化解了。”祖嘎嘎说。
“可是,没人愿意给人当干爹呀,拜哪个呢?”
“去寻戴叫化子吧,他干儿子多,不差一个干女儿。到时,多给他两升包谷就是了。”祖嘎嘎提议。
于是,第二天,我嘎爷就赶到观音街去寻访戴绥儒的身影。第一个乡场,没找到。吊窝岩距观音街不远,就十来里山路,还是累得陆世富够呛。第二个乡场,他又去,还是没结果。后来听一个刚死了妈娘的孝子说,半个月前,“带皮肉”还在他家“坐夜”了的,听说他老家湖北恩施龙凤坝要搞包产到户责任制了,他亲亲的侄儿接他回去分田哩,估计再不会来了。
那时,正是1978年的晚冬,陆倩儿整满两岁零四个月的日子。她瘦得风可吹倒,病歪歪的,像个一岁多的娃娃。那时,观音街上也有些风吹草动,说是中央开了会,叫么第一届三中全会,土地要搞第二次改革了,生产队分组,再由小组过渡到一家一户。吊窝岩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都算计着啷格把岩东及岩西那两块夹沙地分到手,那地儿包谷、洋芋长得分外的壮。
因了陆倩儿的原因,干爹没找着,陆世富也没心思想那承包田的事儿了。他又听了几户人家的的口风,都没人愿意给别人当干爹,于是,就再来找祖嘎嘎。
祖嘎嘎说:“明明白白去找人给娃做干爹,是没哪个人愿意的。还是打个将军箭吧,叫他遇上了,也是他的命。”
“将军箭?”我嘎爷和嘎嘎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将军箭,陆思富当娃娃时听老架子人摆过,但听得稀里糊涂,根本不明就里。而我嘎嘎远在湖北四十二坝,更是闻所未闻。
于是,祖嘎嘎讲了将军箭一些传闻典故。将军箭,那是奉节县一带特有的风俗,就是用石匠的凿子、铁锤,在一些少有人路过的人行道上,暗暗凿下一张石弓的图案,石弓上再刻上三支石箭。预先,把将要拜别人做干爹的男娃儿女娃儿带在身边,准备好鞭炮,候将军箭打好,第一个打将军箭路过的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老还是年少,就成了别人不可推脱的干爹。那是命。这时,就立马炸响鞭炮,然后去那人家里,正式行交拜礼。据说,这规矩有近千年了。出身在奉节的大清重臣傅恒早年拜干爹,都打了将军箭哩,只是,将军箭打好,他最先遇上的却是一只狗,没法呀,他于是就拜狗做了干爹。早些年,打将军箭的风气在奉节是很盛的,只是,解放后,那风气就废了,说是迷信。
1980年的大年初七,正是观音街开场的日子。自吊窝岩去观音街的山路上,我嘎爷带着我妈娃,凌晨四五点钟时,摸到了岩东的岩鹰嘴。今儿,是新年第一场,岩上去观音街赶场的人肯定多。我嘎爷算计好了,第一个最先路过岩鹰嘴的人,肯定是吊窝岩的刘思孝。刘思孝腿有些跛,平时在队里挣工分不行,于是就编些篮儿篓儿去镇上换些油盐钱。他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四岁的儿子,那家穷的啊,三块石头支口锅,拜他做干爹,谅也没啥推托。
陆世富打石匠出身,几支将军箭,三两下就好了。他猫着腰,背着兀自熟睡的陆倩儿,鹰一样瞅着吊窝岩往观音街的大路。
突然间,便见来路“哇啦哇啦”传来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脆脆的,另一个粗重的声音,陆世富听得真切,正是刘思孝。近了,更近了,眼瞅着一个黑影将至,他“唰”地从怀中取出鞭炮,擦一根火柴点上。瞬时,“噼噼啪啪”,一股青烟绕过,鞭炮的炸响响遍了半边天。就在鞭炮的炸响中,那个黑影猛一下窜到陆世富的脚前,“哇”的一声,嚎叫起来。
这一声嚎叫,也吓了陆世富一跳,将他惊呆在夜中。
来人,竟是一个细娃,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细娃!
按我祖嘎嘎说下的规矩,第一个出现在将军箭的人,不论是老是少,是人是兽,都得拜他做干爹。而眼前这个细娃儿,比我那妈娃大不了多少呀!
正愣着,便听到刘思孝粗粗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死龟孙子,你跑呀,啷格不撵路哒?这下撞鬼了吧?遇见鬼打架了吧?”在他的心里,这串奇怪的鞭炮声,定是遇了邪了!只等眼前出现一个直戳戳的高大的黑影,才见他“唰”地立住脚,惊惊诧诧地问,“你……你是哪一个?在……在这儿搞么?”
陆世富嘿嘿地笑着:“我……我在这儿,给娃拜……拜个干爹。”
刘思孝近五十的人了,四十三岁才讨上个瘫子老婆,给他生下一个惟一的娃,取名刘启东。不料,生下小启东没多久,瘫子老婆就撒腿去了另一个世界。刘思孝也算旧社会泡大的汉子。他借助朦朦的夜光,瞄了瞄岩鹰嘴岩石上那三支巨大的将军箭,闻闻兀自缭绕的药烟味儿,再瞅瞅地上满地的鞭炮屑,啥都明白了。
“……你……你打了将军箭?”
“嗯……”
“那、那按规矩,第一个撞见将军箭的人,便要拜他做干爹,我东娃子岂……岂不是要做你娃的干爹?”
刘思孝的声音越发的结巴了。这一问,也正问到陆世富的心坎上。两个年龄相当的娃儿,一个娃儿管另一个娃儿叫干爹,叫得出口吗?
陆世富嗫嗫嚅嚅:“要不,刘大哥,就你……当我倩娃儿的干爹吧,好不好?”
“那啷格行?坏了规矩,菩萨看着的哩!”
“那、那你说啷格办?”
刘思孝叹了一声气:“要不,就认我东娃儿做干爹吧!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啊!”
刘思孝是个厚道人。我妈娃瘦得像根香棍儿的事儿他知道,好几回看见她,他都叫可怜。
说天意,那也真是天意。那一天,我妈娃的干爹,四岁的刘启东起了个大早,偷偷地溜上前,要跟随他爹一起到观音街赶场。他惦记着镇上李馒头的白面馒头香喷喷,想与爹一起去镇上一饱口福哩。但行程败露,让他爹一路追赶,于是,阴差阳错,有了一个干女儿。以往,刘启东是从不跟他爹撵路的,这回,好像鬼使神差。
那一晚,刘思孝半路回家。爷儿俩没有去成观音街,按早年的习俗,他得回家置办酒席,等候干亲家前来认亲。陆世富带着陈思兰,带着陆倩儿,携了二十斤白面,一捆红苕粉,一壶苕渣酒,前往刘家认亲。两家子闹得欢腾,两亲家让苕渣酒衬得双脸血红。刘启东带着他的干女儿陆倩儿,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着,玩得更是欢畅。
那个春天,阳光明媚,仿佛一切都带着喜气。
媒汉到家的那一天,妈娃说你带我走吧带我远走高飞
原谅我,赶命很难用“一对狗男女”来描述我妈娃跟她干爹的恋情。“一对狗男女”,那是吊窝岩的老少爷们儿对我妈娃和她“干爹”的“尊称”。——当然,这样“恭维”他俩的还有我法定的爹周双桥。
赶命不懂男女之事。提到这些事儿,赶命只会咧开一张嵌满黄牙的嘴,嘿嘿嘿嘿,笑他个几十声。
那时,已是1992年的夏天。那时,我妈娃——陆倩儿,早在四岁那年因了一个草药叫化子的几包化食药,再扯了些猫耳朵、九牛糙,兑了几碗糊米水,将她嬴弱不堪、风吹偏偏倒的身姿一夜改变,飞速膨胀起来。几年时间,她就像一根拔节的包谷杆儿,突然遭遇了灌浆雨,一月变一个样儿,以至15岁时,身高达到1&;#8226;70米,成了吊窝岩73户286口村民中第一美人儿。妈娃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亮一口从鹰嘴岩飘过豆腐梁的山歌歌的嗓子,拉直了村子中二十多个年轻崽儿的眼睛。
也就在这一年,我妈娃开始了她的初恋。
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干爹刘启东。
陆倩儿跟刘启东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同一个班级,同一张课桌。就读的是观音中学,住校,十几里山路,每次星期天去学校,自带的咸菜大米,总是刘启东替陆倩儿扛着。刘启东高高大大,英俊腼腆,憨厚朴实。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即与陆倩儿双双回到吊窝岩。他俩私订终身,一个说除非鹰嘴岩的鹰嘴石化了,否则这辈子非你不嫁;一个说除非门前流淌了几千几万年的竹溪水断流了,否则,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直到若干年后,我嘎嘎向我讲起妈娃的初恋,我将个小脑袋摇晃得生生疼了两三天。哼哼,真是天真啊,天真!亏得他俩读了这七八年书,洞察人情世故还没我赶命这毛娃儿高明。他俩也不想想,一个是“干爹”,一个是“干女儿”,他俩的婚事能成吗?还有,那73户286口村民的口水就不会把他俩给淹死?!
果然,“爹,我想……我想和……倩儿……”刘启东话还未出口,便遭到他爹的一通抢白。刘思孝黑搡着脸说:“你想和倩儿搞啥?”又威严地瞪他一眼,“莫要胡想!”
“我和倩儿两情相愿,我们自由恋爱,有么不好?”刘启东搬出他学校的那一套,文质彬彬的。跟老头子较劲儿,老头子大文盲,扁担认做一个“一”字,只能智取,不能武攻。
刘思孝却火了:“么两情相愿,么自由恋爱?少拿那些酸溜溜的东西来教训老汉儿!没读三天书,就读成个么样儿!文不像个算命子,武不像个劁猪佬,还敢跟老子讲现代,讲新潮!一条理儿,你是倩儿的干爹,打下将军箭的干爹!将军箭,那是命!命,懂不懂?乱来是要遭天遣的,你晓得不晓得?”
父亲的一通责骂,顿时让口辞木讷的刘启东瞬时像掉进了冰窟里。
“爹,当年,当年啷格要打那个将军箭啊!没那个将军箭,多好啊!”他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用双手猛地击头,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