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作者:都灵-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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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锦杰舒服地靠在座位上,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有说,耐心听着对方说下去:“后来师傅出来了,大家便一哄而散,因为我年龄最小,没跑几步就给他老人家逮住了,结结实实给收拾了一顿。我那几个师兄也没有逃过,大师兄给罚得最厉害,被师傅打了一顿不说,还罚一整天不准吃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这玩意儿。”
一席话说完,两个都笑了笑。高锦杰看到傅翊君有一缕头发掉到了前额,便很自然地抬手给他捋了上去:“那你大师兄现在还在戏班子么?”
傅翊君闻言怔了怔,高锦杰看出他的反常:“怎么了?”
傅翊君靠在角落里,双眼在烛光下愈发显得黑亮:“他死了。他的身体一向很棒,在舞台上可以一口气连翻十几个跟头,每天不管练功多苦多累,他都乐呵呵的。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谁知一场肺炎,便要了他的性命。”
高锦杰没有料到他的一句话招来一段如此伤感的回忆,他再次握住傅翊君的手:“都是我不好,一晚上尽说这些伤感的话题,叫你出来原本是散心的。跟我来。”
高锦杰拉着傅翊君来到钢琴前,用英语对那个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笑着让出了地方,高锦杰坐在钢琴前,试弹了几个音节。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然后请她喝一杯,她就把钢琴让给了我。”高锦杰说罢便弹奏起来。他的钢琴是在教会学校学的,到了英国也没放下,算是业余中的高手了。一段前奏后,他唱起了一首美国乡村民谣,曲调很是调皮,歌词朗朗上口,高锦杰嗓子本来就不错,低沉悦耳,酒吧里不少人跟着他哼唱起来。一曲终了,周围响起了掌声,高锦杰更来劲了:“你会唱什么歌,我给你伴奏。”
傅翊君连连摆手:“我唱不了的。”
“怎么可能,你都能唱戏,哪有不会唱歌的道理。来吧,就像你在台上一样。”
无论他怎么说,傅翊君就是不肯唱,高锦杰只能自己又唱了一首英文歌。不同于前一首歌的俏皮活泼,这次的曲调舒缓优美,高锦杰也一改平日的闲散,显得优雅深情。傅翊君虽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却也被他的歌声感染,加上酒精的作用,直到坐进高锦杰的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处在隐隐的亢奋中。
九、“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傅翊君难得主动一次。
“《The Way You Look Tonight》,意思是你今晚的模样。好听吗?”
傅翊君点点头。高锦杰有些小得意:“倘若将来有天失业了,我还可以去爵士酒吧唱歌谋生。”
“你怎么可能失业?”
“怎么不可能啊,现在这世道,万事皆有可能。”高锦杰说完又哼唱起来,低低的嗓音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傅翊君摸摸自己的脸颊,很烫,也许今晚真的喝多了。
“这是前几年一部好莱坞歌舞片里的插曲,我在英国的时候看过,很喜欢这个歌,便学会了。”高锦杰从后视镜里瞥了眼他绯红的脸颊:“大概意思是说,当某天我变得消沉,世界亦变得冰冷,我会想到你,还有你今晚的模样。”
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车轮碾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两道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声。傅翊君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眼睛,盯着高锦杰的背影看了好一阵,才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细雨还在交织着下个不停,周遭一片潮湿的气息,路边那一盏盏维多利亚式的路灯,在蒙蒙雨雾中散发着橘黄色的光。一直快到静安寺了,他开口打破沉默:“我快到了。”
高锦杰跟着他的指点拐进了胶州路,汽车停在一条弄堂前:“我们厂里不是有工人宿舍么,你怎么还住外面?”
傅翊君提起纸袋,下了汽车:“这里挺好,房东太太对我很照顾。离工厂也不算远。”
“我送你进去吧。”高锦杰也跟着下来,看了看黑漆漆的弄堂。都这个时候了,弄堂口那户人家还是放周旋的歌,兴许是唱片放过太多遍的缘故,原本优美的旋律都有些走调。
“不用了,离弄堂口不远。很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傅翊君垂下眼睛,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那双长而密的睫毛下面。
高锦杰也不再坚持,说了声古德拜,钻进汽车正要离开,傅翊君又过来敲了敲车窗,他打开车窗:“怎么了?”
“下雨路滑,你又喝了酒,开慢点。”
高锦杰点点头道:“我晓得。”
车已经开出一大截了,高锦杰看了看后视镜,那个单薄的身影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弄堂口昏黄的路灯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出乎高锦杰意料,回到家,不但父亲高庭槐没有休息,连二姨太淑敏也在客厅里。高锦杰脱掉风衣,递给阿芬,礼貌地叫了声“二妈”。虽然因为这个女人,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很长时间无法缓解,但他从来没有怨过对方,他很清楚,这样的世道,女人要生存比男人更不容易,何况她还给自己生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
高庭槐神色凝重地看了儿子两眼,指了指面前的沙发,高锦杰以为又是以前那些老生常谈,有些抗拒地道:“爸,有话不能明天说么,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您还是早点休息。”
“我是怕,明天就没有机会了。我和淑敏,还有你弟弟妹妹,打算明天就离开上海。”
“什么?!”高锦杰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庭槐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为什么?”
高庭槐重重叹出一口气:“这几天日本人天天打电话,让我出任上海工商局的董事,今天晚上还特地来登门拜访,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不走,就得当汉奸了。我倒是没有什么,一把年纪了,可你大哥,以后在军队里还怎么做人?所以,和你二妈商量了半天,我们打算离开上海,去重庆投奔你大哥。”
“那工厂怎么办?还有我,你打算怎么安排?”高锦杰无力地反问着父亲,刚才回家时的良好心情早就消失殆尽。
“小杰,你也不小了,我希望你有些男人的担待。而且,依我看,日本人之所以纠缠不休,是看中了我在工商界的地位,你年纪轻轻,没有什么经验和威望,他们不会在你身上打主意的。你和李叔,就先留下,这间工厂,毕竟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说我贪财也好,自私也罢,我确实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当然,如果日本人还来逼你的话,你就来重庆,我们高家,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决不能做汉奸。”
“这太突然了,你让我好好想想。”高锦杰坐在沙发里,脑子乱成一团。高庭槐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做出选择。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锦杰才艰难地开口:“是不是除了这样,您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高庭槐清了清嗓子:“当然,你觉得为难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你自己选择,我没有办法强迫你留下。”
父亲的以退为进反而更让高锦杰无所适从,他看着对面的父亲,愈发感觉到陌生,心底里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前阵子父亲催他去工厂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迫,原来是有用心的,到底在他心目中,是这间工厂重要,还是他这个儿子重要?他颓然地在沙发上窝成一团,心里阵阵发冷。
第二天上午,高锦杰听到窗外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他套上睡衣,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往下看,父亲和淑敏带着两个孩子正在上汽车。昨晚父亲说,为了不让日本人有所怀疑,他们会借口去逛百货公司,然后趁机离开。大约是感受到了什么,临上车前,高庭槐抬头看了一眼儿子房间的窗口。高锦杰放下窗帘,回到床上,呆呆地瞪着屋顶,心下一片茫然。
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睡,现在头疼得厉害,他强迫自己重又躺下,但是脑子依然乱糟糟的。辗转反复,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在不断做着噩梦,不是父亲被日本人抓了,就是自己被人追杀。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外面天色已近黄昏。
晚饭时,高锦杰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倍感孤独,以前他很少陪老爷子在家吃晚饭,现在才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反感父亲。
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餐,薛明骅来了。两人进到客厅,等仆人上了茶点,全部离开,薛明骅才小声问起高锦杰以后的打算,高锦杰有些莫名的烦躁:“还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没想到老爷子临了给我来这招,自己一走了之,留下我一个人应付那些日本人。”
薛明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话我不爱听,好像你爸给你下了套似的。打你从英国一回来,老爷子就一直叫你去帮他,是你自己选择了这个时机去工厂,能怪谁?”
高锦杰冷哼一声:“还不是看他一天天老了,白发越来越多,不大忍心罢了。”
“那不结了?要怪就怪自己心软的不是时候。你也别不知足了,我们家那工厂,我想沾手还没机会呢。你现在起码可以做起来,证明给人看看,你也不比谁差。对了,你们昨晚玩得怎么样?”
十、薛明骅话题转换得太快,期间又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高锦杰过了大概半分钟方反应上来:“这个你应该去问翊君,我说了不算。”
薛明骅沉默了片刻:“是这样的,小杰,我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我暗地干的那些事儿,又考虑到上海这边的局势,决定把工厂搬到内地去,或者转手不做了,全家都去重庆。我暂时大概要先离开了,我走后,翊君这边,你就多帮衬着点,他还是个孩子,涉世未深。”
高锦杰阴沉着脸靠在沙发上:“你们一个两个,用同样的戏码,把事儿扔给我,自己拍屁股走人。就说么,你这家伙一直像防贼一样不让我接近你的小绵羊,昨天却那么大方。现在就不怕我把他吃了?”
薛明骅长叹一声:“昨天都说了,就是发觉他对你已经有了好感,才把他托付给你。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只要你觉得对得起自己良心。”
“你真是个白痴,两情相悦的事情,扯什么良心。他对我有好感了,我会更加肆无忌惮,到时你别后悔便行了。”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别到时后悔的是你自己。让我说,你根本就配不上翊君。”
高锦杰火气又上来了:“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直接带他走便是。”
“你以为我没有劝过?是他自己不肯走的,你想想为什么吧。”
高锦杰立刻哑火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什么来。薛明骅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平缓下来:“小杰,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荒唐下去吧,能碰到一个值得爱的人,不容易。谁也不欠你的,更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你玩够了回头。”
说罢他拍了拍高锦杰的手臂,起身告辞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巡捕房把电话打到高家,说在一起车祸的现场,抓住了一个惯偷,他声称他开的汽车是在先施公司门口偷的。巡捕房调查了一下,发现这辆汽车是属于高家的,通知他们去认领。高家有两辆汽车,都是德国奔驰,一辆是老爷子用的,另一辆是去年才买的,高锦杰自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