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不群-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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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底隐隐叹息。
刘正风正色站在众人前,稳稳得开口,说着那番无人会信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退隐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历来是不被需要的,需要的不过是借口。一个说得过去,能令诸人道贺彼此恭维的借口,便是游走于人伦世间唯一需要的东西。
我听见他道:“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
初见刘正风时,他还不是这般一个阃于牢笼的人。他有一手中正的剑法,更奏得一曲古朴大气的箫音。这与他的师兄莫大在剑意琴音间的古奇怪谲截然不同。他是个非常符合江湖正道规则的人,一点傲气、一点洒脱。而正道玄门,却又是出世的,故而他的剑道,带着一种悠远的意遂。
我和他比过剑,二人的剑都出了鞘,却没见血。我点到即止是因为我不喜杀伐,因我奉行儒道。他却是因为平素正气凛然,中正平和。纵然他明了我二人的剑道不和,却也不会因此而心生不虞。然而便是这般一个人物,却偏偏说出了这一番虚实参半的菲薄之言。
“刘某若违是言,有如此剑。”他忽然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自剑两端一折,只听锵然一声剑鸣,剑锋便断成两截。两截断剑自他手中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插入了青砖之中。
我认出那是他多年佩剑,本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免心下一叹,他这归隐之意,竟是决绝至此。
刘正风走到金盆前,却蓦地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大喊:“且住!”我心下一惊,循声向门口望去,便见四个黄衫汉子向内走来,正是嵩山派弟子。而他手中举着的一物,竟然是左冷禅的令旗。这面旗帜自是许多人都认识的,见旗如面,堂中登时安静了下来。
他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暂且押后。”
刘正风道:“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敢问左盟主这是何意?”
我见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他是毫无准备的。站在他身后,我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嵩山派人的出现,昭示着此事必难善了。而左冷禅这般不顾刘正风的面子,当着天下英豪之面公然下令、强行阻拦,定然是知道了其中隐情。
我心下对左冷禅这突如其来的一举,微生不快,他虽然是五岳盟主,却怎么连刘正风归隐之事都管起来了。莫非,他真以为我五岳剑派个个是他手下,必须听他号令么。但刘正风隐退江湖之事,本就让我有些许不愿,便只立在一旁并未表态。
他二人交谈正僵持,却听见院落外头传来刘正风一位门人的声音:“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罢,怎不到厅上坐地?”却听见一个人傲然回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他的话语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见史登达不回答,反而露出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由冷笑着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他一言刚落,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同时作答,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让人无不心头大骇。
大堂中登时一片哗然。
我知道左冷禅一向专|权独断,却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般公然威胁之举;不由出声斥问:“这是甚么意思?左盟主未免做的太过了!”这些嵩山派的诸弟子服侍各异,料想自一开始便隐匿在堂中,不知监视了我们多久。虽则气愤不已,心念微转之际,我的疑惑却也更深了一层。刘正风究竟哪里得罪了左冷禅不成?亦或者左冷禅决议不顾一切,向我五岳出手了?
史登达道:“岳掌门请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只好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家眷,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他们的后心。
刘正风见此状怒极反笑,道:“诸位,并非刘某一意孤行,而是左师兄此举欺人太甚,刘某若是就范,岂有颜面立于天地之间!”说罢便向金盆走去,周围嵩山派弟子连忙相阻,却被刘正风轻易击退。就在他的双手将要放到金盆中时,突然间银光一闪,一道暗器无声无息向他袭来,刘正风闪身躲避了过去,却不料那个金盆恰被击落,翻到在地。只听见哐镗一声,盆中的水四处飞溅,洒落了一地。
自屋顶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嵩山派“十三太保”之首的费彬,他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他身旁一站。他森然道:“刘师兄何必这般着急。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甚么勾结?设下了甚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这一言令我神色大变,立刻看向刘正风,却见他脸色浮现出细微的变化,若非离得近,难以看清。我心下一凉。魔教和我正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更不要说我五岳剑派中弟子在相争中,有多少死于魔教之手。他身为衡山派二把手,若是和魔教勾结,岂非是绝大的丑闻。
我紧紧看着刘正风,却见刘正风面色沉静,朗声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嵩山一人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原来的镇定之色在听到“曲洋”二字时消失殆尽,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嵩山派中的人复又逼问了一次,却见他脸上百般神色闪过,终究化为微微一笑,平静下来。他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他此言一出,我心头暗道坏了。此番无论他是否真的和心怀不轨有着阴谋,这与“魔教相交”便是坐实了。接下来,左冷禅无论作甚么,都占据了大义。在江湖中人眼中看来,便是理所应当,情理有容的了。
费彬冷笑一声,道:“魔教中人素来心思歹毒诡异,我白道魔道相争百年,岂可能真心相交。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限你一个月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就,大家依旧是好朋友好兄弟,刘师兄要做什么‘金盆洗手’也无人会再拦!否则,休怪我五岳剑盟不顾往日情谊,要动手清理门户了!”
刘正风面露一丝凄凉之色:“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虽是魔教中人,但自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他衡山派历来深谙音律,刘正风与魔教长老因音律相交,虽是奇特,但江湖中特立独行之辈,历来不乏,却也并不让我意外。只是五岳剑派近年来逐渐兴旺,魔教自千方百计的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虽则他二人或许真是知己,却不知在大势所趋之下,这份真情实意又能留存多少。
但他这般决然,嵩山派又咄咄逼人,此事自难善了。大堂中的多半是正道人士,我虽然信他的人品,绝不会做出这等不齿之事。但只我一人信他,却毫无用处,而若是我公然站出来,连华山派也保不准要成为众矢之的。除非他能出言解释,否则,竟然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办法都没有了。
刘正风环视四周,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战。刘某夹在中间,一忠一义,自是难全,只有出此下策。却不料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
他言罢大笑起来。我听他笑声中大有死志,不免心下大恸,好好一代江湖名豪,眼见得就要被那武林大义、门户之见生生逼死,岂不悲哉!
我正待劝上一二,刘正风却出言道:“岳兄不必再说。刘某命在旦夕。自今日起,我刘正风便不再是你们的师兄师弟,亦不必受刘某牵连,刘某心意已决!”
言谈间却见费彬挟持了一个男孩,正是刘正风的幼子,走到他跟前道:“刘正风,你听不听五岳盟的号令!”那孩子在他手中挣扎哭喊道:“爹爹,爹爹救我!”刘正风脸色一沉,道:“芹儿,我素来教导你,刘家好男儿只流血不流泪,你怕不怕?”
刘芹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睛看着他,一面流泪,一面颤声道:“爹爹,我不怕。”我见他父子遭此逼迫,却依旧不改其志,不免心下恻然。望见众人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悲戚同情之色,显然为这一幕人伦惨剧动容。
便在费彬再三威胁,那柄架在男孩脖子上的剑要落下去之时,忽然传来一阵暗器的风声,伴随着一声叹息,费彬手中那把剑却被一颗石子弹开,叮当一声,险些坠地。我心下暗暗惊讶,不知是何方高手,这手暗器功夫真是了不得。
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刘正风见到他,脸上露出急切之色,复有夹杂着欢喜:“曲大哥!你怎么来了。刘某人粗鄙之人,一条命他若是要便就给了,怎么敢劳你破誓相救!”
刘正风叫破了他的身份,众人纷纷侧目。我闻言瞧去,便见来者年届不惑,面容清隽、神色潇洒,果真如刘正风所言是个君子,哪里有一丝妖邪之色。他一个魔教中人,反倒比许多正教人士,要正气凛然得多了。魔教长老曲洋站到刘正风身侧,道:“曲某见刘贤弟之命危在旦夕,虽然立下誓言不得对正道中人出手,但却也不能眼见贤弟命丧邪佞之手!”
费彬道:“姓曲的,你身为魔教中人,诱惑我五岳中的弟子,罪大恶极!现下你这番现身,便是要阻拦我五岳剑派清理门户么?好极,我嵩山派便取了你二人首级,整肃盟风、以儆效尤!”
曲洋冷笑道:“却不知我这个魔教中人,与你们要逼死同派师兄弟相比,谁更下流邪佞了!‘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好极好极!”他这话说的费彬勃然大怒,登时下令,嵩山派中人齐齐出剑。
我心下一紧,他二人被围困在大堂之中,怎么能逃出生天。果然刘正风见状却也笑道:“此番刘某与曲大哥一同赴死,倒也不负我二人结交相拜。”
大厅众人虽均不赞同他二人结交,但见这等朋友义气,却也无不唏嘘叹惋,对嵩山派的咄咄逼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意,便都沉默下来,大多数站在原地没有出手。便在嵩山派几人要跃至他二人前时,却见曲洋扬手打出一大把暗器,灰蒙蒙的一片,角度好不刁钻,令他们只得回剑自护。就那么阻了一刻,曲洋和刘正风二人便抓住机会,飞速窜离了大堂。
我与泰山派、恒山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