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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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昏。闷人哪,还要挨好久,大陆才会冷却,才会生风。风向和白日相反,仿佛海上刮来多少,就要还它多少。不亏的。
南琥珀见指导员在松岗上踟踞,后又歪入一曲小径。那里常常是连里干部找战士个别谈话的地方。只要有两人踱进去了,旁人一般不再进入。海边空旷处多得很。
现在,只有指导员一人进去,南琥珀想,他明明看见我了,却没叫我。要不就是看我的态度,你爱来就来,不来就算。指导员的日子难熬啦。
南琥珀进去。指导员回头问:“找我有事吗?”
南琥珀好气:是你想找我还是我找你?正欲说“没事”,指导员又说:“既然来了,就一块走走吧。”
南琥珀只好和他一块走走。
“声讨现行反革命司马戍的大会,定了,后天上午八时,团部大操场。”指导员摸摸风纪扣,“参加者都要全副武装,带语录,不带小板凳。除战备值勤人员外,一个不留,都去。下午在营部操场再开一次,上午值勤的都去,一个不漏。”看看南琥珀,“你这条军裤就不行,膝盖头破了,换条新的吧。哦,干脆上身也换,一致起来。你要上台批判,注意着装。”
南琥珀摸摸膝盖头,没破,只是薄了点,这地方最不经磨。“换。”
“走上台时,两眼要正视前方,用余光注意脚下。台上有好几条电线,要不留神,就会绊你个马趴,把话筒都扯下来。台下人看了会笑。几千人一笑,气氛就没了,怎么批判?有一回我……”指导员摆摆手。“念到关键段落,可以用拳头砸一下讲台,震动全场。”
“我砸。”
“发言稿我看了,仇恨很饱满,就是罪行部分太空。司马戍之所以叛变投敌,不是偶然的。要对他以前的思想意识开刀,让同志们见微知著,警惕自己。你呢,把司马文竞气死
在海滩上的过程写了一大段。……是感人!但容易导致同志们对他的同情,离开大会主题了。特别是那句,司马文竞临死前想要工作。你到底听错没有?”
南琥珀阴沉沉地:“没听错。”
指导员迟疑片刻:“那就更不要写。同志们会往上面乱想,知道多了不好。”
“批判大会,别派我上台吧。”
指导员大声道;“你不知道这句话多严重,说都不敢说!”
“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担心忘词。昨天我试了试,一提到海滩,话就乱了,声音都变。要是和司马戍面对面就好了,我准保呱呱叫。”
“唔,事前练练兵,是个好办法,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了”。
“南琥珀啊,如今,连你也不和我说心里话了。”指导员一只巴掌落到南琥珀肩头,按他往下坐,接着又是一只。“现在情况下,我们党员对党员,更要说心里话呀。”
南琥珀在一堵墓碑石上落坐。这里东凸一块墓碑石,西凸一块墓碑石,都不大,石间也平平的,不见坟包,更不埋人,最多埋两样渔人衣履。猜那石上消磨了的字迹,总有百多年。这里也是军事禁区,外人足迹罕至。纵然有,也是晒惶的。连排搞战术,这些矮石正可供大家架枪、隐身,或当做障碍物练扑跃。休息时顺势往上一坐,初时会觉臀下冷硬,不免心中忐忑。久了,体温将石碑温过来,反送上一脉惬意。再久些,笑骂几声鬼,更觉得自己胆壮和很有些寿数。不过,谈心时到此落坐,四下望望,就想和战友挨近些,就不禁从腑内很深的地方淌出言语,往往是真诚的。
南琥珀先坐坐,不舒服,便又滑坐到地上,整个脊背倚住墓碑石,抓下军帽就手往后一扣,随之一气长吁。道:“追悼会上,我上去说了。声讨会上,还要我上去说?任务呢,彻底倒过来。才隔多少天哪?”他想想,“八天!我恨的就是这个。要批,连我们一块批,谁叫我们瞎了狗限。现在好,参加声讨会的人,不少是参加过追悼会的人。上回戴黑纱,这次全副武装,噢,‘带语录,不带小板凳’。人家抬头一看,发言的还是你小子。岂不寒透了心!”
“这油怎么不管用啊?”指导员手捏盒清凉油。在南琥珀说话时,他已经朝两边太阳穴上涂了厚厚一层,昂首等凉气透额,半天等不到动静。“卫生员给什么鬼。”看看仍是清凉油。于是低头深深闻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没有摸出结果。就用两颗大拇指使劲揉两边太阳穴,手放开时,额头两侧顿时红凸凸,似有血往外担。
“你说的那些,早在我肚里烂透了。你算什么,上次会上,我还出洋相呐。……
南琥珀记起指导员军容严整、面颊泪水潜沦、两手执住悼词、一句一抽的模样。当时他催落了多少人泪啊,指导员的威信也陡然大涨。
“司马戍在那边一开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长敢不上台批?反革命出在我连,我指导员敢不声讨?人家怎么看我,臭呗!你在台上举拳,几千人照样跟你喊口号,震破天。下台来,人家拿眼皮也能压死你。连长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呕出的饭粒都是红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喽,只要这块坟地还在,我的臭名声就会一代代往下传,退伍都带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连长和我之间,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帮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会把你们捺在小板凳上,满堂灌。可我小时候也读过几本老书,知道土里的爷爷们(跺脚)怎样做人。哈哈,骏马弯刀,是男子汉。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汉啊!现在,该着我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了,我就钻,我不躲!我知道钻过去后就成了块臭肉,我又没韩信出将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辈子翻不上来。即使这样,我也要上台吼一吼,把我这块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马戍八辈祖宗!狗杂种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头般瘦脸,下意识地摸摸风纪扣,眼球不动,直对着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说什么吗?她两天两夜没开口——这就是话啊。今天早晨,她脱下涤纶,还敢再穿吗?换上我的旧军装,踏上一双解放鞋,去给战士们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帮厨,淘米、洗菜,还特意和老兵说笑,找亲近。炊事班长给她加个菜,拉她在那里吃饭,她一口没吃,回来就躺下了。这是为什么呀?她知道我在连里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总不能等免职命令下来后再去做人吧,现在就得做,命令下来后还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经有三个月了,老乡们都算准是小子,让她无论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导员任凭眼泪下落,不擦。“再说呢,再过几个月,我又多了张嘴。我的经济情况,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连里当指导员,斤两上总不会亏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呐?她靠谁?还不是得靠老兵们,靠炊事班照顾呗。一把菜、几棵葱,还得靠你们躲躲闪闪地从地里拔了送来。那时候,她真是缺不得这些。她又不愿人家提我意见,揩兵油喝兵血什么的,宁肯不吃。怎办呢,只好现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须眉,哦,革命战士,莫非不及一个娘们?”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们在这世上流的血,真真确确比我们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许久,才挣醒过来。齿间吱吱响,嚼阵司马戍名字。道:“指导员,我跟你上台。”
“晚上回来,到家属房喝几口,让你大嫂弄两个菜。现在不一样啦,有人来串串,她会快活的。”
“真会给你那么重的处分吗?不会啊。”
“上面还没说话。我懂,这不说话也是话呀,在等我自请呢。其实不请也来。我也处分过别人,有经验,知道自己会得个什么,轻不了。还有,跟你打个招呼吧:我,连长,心
里都有数,希望你也有个数。你是党员班长,严一点,有你。松一点,没你。总之要有数。挂上了,别发作,更不要躺倒。”
“处分我吧,哼哼,翻翻将军们的档案看,哪个不是一串功劳加几个处分?人一辈子,要是一个处分没得过,准没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这话别人不敢说。”指导员笑了。
“还有,司马戍究竟是蓄意投敌,还是被海流冲过去的?他那番声明,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领导到底分析清楚了没有,怎么个结论?”
“这话可不敢说!上级已经定性:叛变投敌。其余的,都不许再说。你要紧记。”
南琥珀沉默一会:“我担心连队会垮,起码会乱一阵。”
“你有建议吗?”
“目前情况下,你们干部是连队一条腿,我们班是另一条腿。只要这两条腿站住,不出毛病,连队就不会垮。”
“南琥珀啊,当班长真是可惜你了。”
“我向地里的爷爷们(跺脚)保证:我这个班绝对不垮!”他望定指导员,用猝然而至的沉默遏他接下去说。
指导员道:“做人吧。啊?”
二
曾经有过一个通报,某部副连长为了检查战士执勤情况,采用摸哨的方法接近哨兵,结果被哨兵误为敌特,开枪击毙。他死了,还补个处分。有鉴于此,上级传下严令:任何干部,
均不许用摸哨方法探查哨兵值勤情况,严防恶性事故发生。……通令到达连里,新兵不晓事,一团儿悲怜。老兵们满面喜色:就是嘛,我们上夜岗够紧张的,你还装神弄鬼,明明是不相信我们嘛。干部们都挤在连长屋里,长吁短叹。
恰巧也在那天,连里公布了另一道命令:任命南琥珀为一班班长。
南琥珀在队列中卡地立正,以为全连都在看自己,兴奋得不行。其实谁也没看他。一个班长上任,在连队就跟换岗一样平常。但是南琥珀夜不能寐,步枪换成冲锋枪哪,终于获得点指挥权。部队嘛,枪越小官越大,最大的官不带枪。今后他头一甩,就不是甩臭汗了,而是道命令:上!班长——军长,只一字之差,另一半完全相同。
他忽然想起不幸牺牲的副连长,他和他都是同一天编入命令。他很伤感,因为他认得他,还很佩服他。他曾经是个人物呐,战术技术极棒,几次通令嘉奖都有他,但死的多冤。……“妈的,我去摸哨!”他忽然想试试这一着。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干,抗命呵!可他忘不掉自己佩服过的人,他非干不可,要不,他就对不起他。
当天夜里,南琥珀匍匐探查了本班哨兵。后来几夜,他又探查了邻班的防区。有一两次,他都爬到哨兵影子旁边了,都没被发觉。而他,却惊讶地捕捉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吕宁奎怎样站岗的?他把雨衣蒙在一株小树上,鼓鼓的,象个人。自己躲在石窝里。隔会儿探下头。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笨得发硬。他两眼全扣在雨衣上了,等敌人往上扑,他好开火,却丢开了其它三面,怪不得有雨没雨,他上岗总带雨衣。
李海仓怎么站岗的?他不上刺刀——违反规定,他伯刺刀反光。真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见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刺刀才反光呐,国产步枪刺刀两面磨毛,不反光。南琥珀后来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