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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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下去把粪便刮得干干净净,害得别的班骂我们贪。因为,粪便要积满半尺后才好往上提。老规矩是:下面半尺粪属于不动产。我们刮到底了,人家就少捞半尺粪。人家班里没有李海仓,不会站在大粪里刮大粪。
生产搞的好,连里奖毛巾。他先后得过十几条毛巾,用不了,又不肯送人,就把四条毛巾一拼,粗针大线地缝成个比背心大比麻袋小的东西,套在身上说是“汗衫”。结果,他胸前竖着四行大红字:提高警惕。背上横着四行大红字:保卫祖国。毛巾是军用品嘛。穿着它,他热情更高了,把班里生产地扩大了一片。上个月,挖出一堆坛坛罐罐,里面全是死人骨头。按我的心情,该换个位置另埋下去。没主,可以瞎埋。他怎么埋?他用锄头把骨头砸成碎末,全施到菜地里去了。剩下一颗骷髅头,他不敢砸,怕!便用大石板把它压住,闭嘴闭眼地往石板上一跳,叫声:“老财!……”骸骸头压碎了。
我气坏啦,问:“你爹在吗?”
“在。”
“你娘呢?”
“也在。”
“你爷爷呢?”
“不在了。”
“那就是你爷爷的骨头!”
他也跳起来:“地里缺钙,要补一补。”
唉,他就是那块地的爹,外加一串钥匙。
我们班两个党员,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他在菜地里这么伟大,其它方面呐,你可想而知。连里呐,先进班长总归我,优秀党员总归他。
十三
司马文竞听着,一忽儿沉思,一忽儿微笑。手里捏着沙,慢慢搓。待南琥珀喘息时,他道:“连营干部都跟我说过,你们这个班,是一流的,看来不假。关键么,我想是因为有你这样个班长。”
“太对了。我和所有班长都不一样。我从来不用全部力气干,七分劲头就足够了!告诉你吧,我要用十分力气干的话,反而当不了先进班长,反而会惹出祸事。哼哼,一个破班长有什么难的,好的坏的我全会当。”
“此话怎讲?”司马文竞惊道,“教教我。”
“别说教,这些东西根本没法教。我说就说个痛快吧!当中被卡掉,比不说更难受。”
“说。”
“一个好班长,就是一个将军加一个爹。注意,不是加娘,是加爹!首先,你得军事技术棒——将军有一半了吧?其次,你得会拾掇人心,坚决当家长——爹有一半了吧?算算算,说好的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还是说坏的吧?痛快。”
“行!痛快——有痛才有快嘛。而且痛字当头,快在其中。”
“坏班长也相当厉害。他也是一个将军——这非常必要,外加半个阴谋家。比如:你伯死,这不要紧,关键要让别人觉得你根本不怕死。你猛然大吼一声刀山热血什么的,心里头却空空的,也不要紧,只要吼出个气魄来,人家自然觉得你心里有底。再比如:别人一颗手榴弹失手了,落在你跟前,你该怎样呢?绝不能跑开,那会被人臭死,臭得比臭虫还臭。你应该很冷静地把距自己最近的战友抱住,两人一块滚开。冒烟的手榴弹呢,让别人处理,反正你已经救出一位战友了。还比如:你批评人,要当着全班批,狠狠地批,劈头盖脑地批,理由大不大不要紧,班长绝对有大道理。批哭了批炸了批躺铺了,更好!别人会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晚上哩,再独自向那人做检讨。须知,白天树立起的威信,所有人都看见。晚上丢掉的,夜幕替你遮着,别人看不见。……”
司马文竞做个手势,止住他。“你说起坏的来是说不完的。我想插一句:你属于哪一种班长?”
南琥珀想了好久:“说不清楚呵,对待班里人,我想我还是不错的。对付连里其它班长们,我常用坏班长那一套。唉,实在是说不清楚啊……”
“好沙。”司马文竞又挖起一把轻轻搓着。“细得很。”
南琥珀道:“司马戍死后。班长当得乏味透了。”
除去悲哀和烦恼,南琥珀只有一丝不敢示人的遗憾。以前,他捏拢班里十人就和捏自己十指一样随意,他们都乖乖地服从甚至崇拜自己。唯独第十一人司马戍,他四肢服从,脑子从来不服,使得南琥珀更渴望征服他。意志、情感、计谋,统统兴奋得凸动起来,这种凸动又使他快活。他有时得逞有时失着。司马戍在边上,他就得盯住他,不能大意。后来他死了,他偷偷庆幸过:以后轻快啦。然而仅过了几日,他就感到他的日子蹋去了半边,剩下的战士,太乖!他简直恨他们为什么这样乖。对付剩下的日子,太容易,没个对头,不由人身子不软,半睡半醒的。
司马文竞道:“如果你想谈谈司马戍,请谈吧。不过,要象刚才那样:揭短,痛快!越痛快越见真情。别顾虑我是他老子,还把我当那个石头吧。晤,此心若石,早硬了。”
南琥珀心头突突的,胀得厉害,一时竞吐不出那股淤积许久的浊气。他觉得司马戍这小子浑身长毛似的长满臭毛病,真想一棍子击断他最要紧的骨头。他相信只要自己击准了,再狠点也不怕,司马文竞不会动怒,只会微笑。可是,司马戍太阴,不容易抓住他的毛病。
南琥珀暮然高声:“他说我有三只眼。”
“哦?”
“小时候,我常被放在一间黑屋子里,没有宙户,也没灯。屋顶上有块玻璃瓦,透光。我老看它,把眼看斜视了。现在,你以为我看着你的时候,其实我不是看你。你以为我不在看你的时候,实际上我正看着你。就连班里人也常常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在盯他们。哼哼,我分裂出了第三只眼。司马戍把我那只又有又没有的眼叫‘鬼眼’。他背后和人说:碰到这种人啊,你可得小心。他看似不看,不看似看,多一只‘鬼眼’,心狠手辣。不成朋友,便是对头。……”南琥珀朝司马文竞转过脸,似要让他看一看自己的眼睛。“我和司马戍一开始就不和。一直到他死,我们也没好起来。”
“我料到了。”司马文竞微微顿首,“对此,我无话可说。”
“回去吧。”
“好,回去。再次感谢你,我确实活过来了。真想干点什么,随便什么。到你手下当兵也好。……拉我一把。”
南琥珀两手从司马文竞腰侧抄下去,用力扶他起来。手碰着他军装口袋,感到里面有沉甸甸的沙子。
司马文竞忽然呻吟,身子歪斜,又跌坐到沙滩上。
南琥珀惊问:“怎么啦?怎么啦?”
“别动我。”司马文竞费力地说:“一会儿就好。……不是,它骗了我。现在没事啦。”他笑了,“我以为我出了这座门,就要进那座门呐。”
海面上传来浑雄的乐曲声,盖过水喧。随着海风的强弱,声音也时大时小。南琥珀熟悉它,国民党军的一支进行曲,节奏急快,军鼓味儿很重。
司马文竞凝神倾听,低语着:“没完没了啊。……他们还在干,为什么不准我干下去?!”
南琥珀又呆了。过会儿,他掏出小铜龟递去:“首长,送你吧,闲时逗它玩,能破破闷气。”
司马文竞托起它看:“好东西。它在爬呢。是嘛,不准人走,还不准人爬么?爬也是运动。你别为我担心,刚才说了,我确实活过来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吧,我想。”
南琥珀想,是嘛,儿子都牺牲了,他们对他最少也得客气点。他扶司马文竞起身。
进行曲结束。南琥珀听见海空传来异样缓慢又异样熟悉的声音:
“连长,排长,班长,各位战友,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离开你们已经二十一天了,我没有死,海流把我冲到滩头,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这里的人在给我治伤。既然来了,我愿意说几句话,在那趴我不能说。首先,我郑重声明三条,郑重声明三条。第一,我脱离解放军,脱离共青团,加入争取自由的行列;第二,我放弃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信仰三民主义;第三,我宣布:与父亲司马文竞、母亲吴紫冰解除一切关系,解除一切关系。我的一切言语行为,均与他们无关,均与他们无关。你们不能虐待他们……”
司马文竞忽然摇摇晃晃地朝海边走去,他仿佛边走边打太极拳,四肢侵且有力。左一步,右一步,东扑一掌,西送一拳,一忽儿弯腰,一忽儿曲膝……走近地堡了,他一手扣住射口棱角,一手抓住旁边那株弯脖小松,双腿叉开,站成个大大的“大”字。小松深深弯曲。象要从根部断掉。他面对海空,头颅颤动,低吼着:“杀不尽的……”
司马戍母亲在海滩上疯跑,她头发贴在耳后,怀抱枕头大的氧气袋,手抓个发亮的金属盒,凄厉地朝这里喊:“那不是小戍……你要镇静!别信他们……不是小戍。他早死了!不
是他……”
吕宁奎他们跟在后面迫,居然追不上她。
到司马文竞身旁,她从金属盒里取出东西往他嘴里塞,塞不进,想把他放倒。她个子矮,摇不动他那抓住小松的大手。她钻到他臂下,用肩头顶,……于是,一个大大的“大”字。
轰然倒地。司马文竞早已气绝。
十四
南琥珀死盯在沙滩上幽亮的小铜龟,司马文竞掉落在那儿的。涨潮了,潮水扑来退去,每次都扑得更近而退得更慢。他不动身,他要看着它被吞没。浑浊的海水越逼越近,它身
下的沙子渐渐困陷,随海水流走。它倏地沉没。再露出时,它只剩一只昂起的头。又是一阵潮水,它连头也不露了。
南琥珀走去,从水下沙里捞出它,久久凝视。灾星呵!二姐出事后,母亲要扔掉它,他留下了,偷偷带到部队,视作爱物。他把它送给司马戍,又送给司马文竞,却都没送出去。它还在他手里,纹丝不动。他想扔进大海,又想,几十年几百年后,也许,又会被人捞回来,带去灾难。他决心留下,一辈子不送人了。到他死时,和它一块火葬。他化成灰,它化成铜汁,同归于尽。他不信小小铜龟能吞掉自己。
他握着它走向十号,感觉是握着一只小手雷,总接不住投掷的欲望。半道上,他见吕宁奎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上前,用铜亀头儿猛地戳住他心窝。怒喝:“打在这儿,呃?太近啦,看着他倒下去……都是你说的!你这孬种害死人呵,你干嘛不一梭子把那小于干掉?!”
南琥珀狠狠一拳,击中吕宁奎下巴额,听到他嘴里嘎地一响。他感到手指关节剧痛。
吕宁奎直直地翻倒。起身后坐在地上,喘着,一口口往外阵。阵出又红又白的东西,用沙埋了。眼泪又掉在沙上。口里含混不清:“班长,我不会和连里说。”
下篇
吕宁奎和宋庚石合拖着的一把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大耙在他们身后耙出一道歪歪扭扭、不断延长的沙带。吕宁奎脖子上挎一柄冲锋枪,枪托时常撞击宋庚石肋骨,但他忍着不出声。两人步子很不相配,各走各的,又都抓住木耙柄不放。沙带弯曲着跟随他们爬。
一
黄昏。闷人哪,还要挨好久,大陆才会冷却,才会生风。风向和白日相反,仿佛海上刮来多少,就要还它多少。不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