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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人生落子无悔-第8部分

小说: 人生落子无悔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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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大儿子水根在农校读书,那时也刚从学校毕业回乡。他长得很清秀,像个白面书生,在农村也算是一个有知识的,我们常在一起聊天。
  可水根回来后不久就病了,据说是风湿性关节炎,拖了很久。农户人家有人生病,那就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不能劳动挣工分,可还要吃饭,而且治病也要花钱。为了治病,秀英带着他去医院,又请了三教九流的土郎中,中西药都试过了,却都不见效。我们看着他脸色惨白,慢慢地消瘦下去。到后来连行走都很困难了。
  这一寡妇家庭确实活得不容易,秀英平时也颇有怨言,水根当然也感到了很大的精神压力。
  最后,水根下了决心。那天他对母亲说,他想吃鸡。农村家庭都养鸡,但一般只有贵客到时才会杀鸡款待。当下,秀英就骂开了:为了你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全家都难以为生,你还想吃鸡,吃了会死喔!——那是当地人骂人的口头禅。
  就在出上午工前,水根又吩咐他的弟弟:上海知青小沈还借了我家三寸布票(当时的棉布是计划供应,有三寸布票就可以用钱买三寸布),以后你要记得向他要回来。
  可长根急着要出工,回嘴说:布票是你借给他的,你自己怎么不去要?他哥没吱声,他也就走出了家门。
  

生命无法承受之轻(2)
收工后,我们一伙人从田里走回来,经过秀英家门口时,走在前面的在莲就开门进屋了,但马上就哭喊着,跑了出来,我们赶紧跟了进去,看到水根脖子上吊了根绳索,挂在门梁上——他自杀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水根放下来,但早已咽气了,应该是在心灰气丧之际放弃了生命吧。我看着那尸体,惨白枯瘦,肋骨条条分明,那简直是个骷髅啊!
  那时,他们全家都在嚎啕大哭。农村妇女有边哭边念的习惯,那个秀英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水根啊,你说想吃鸡,我怎就没明白你的意思呀……你关照长根去要回小沈借去的三寸布票,也就没有想到你要走啊……我这个寡妇为什么就这么的命苦哪……
  ——就这样地,我们才知道水根结束自己生命前所发生的琐碎小事,包括他为那三寸布票的后事安排。那一刻,我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故事:那个土财主严监生,临终前总不肯断气,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伸着两个手指,众人皆猜不到他的意思,只有小老婆赵氏明白,知道他嫌油灯点了两根灯芯太费油了,在把其中的一根掐灭后,他才长长吐口气,离世了。那只是故事,可在现实生活中,却也有类似的事情在发生。
  

困守农村的日子
上海知青初到农村时,以为那只是一个暂时的过渡,在经受劳动锻炼后,就可以回城,或是进工厂,或是上学。可我们在西塘多年后,却仍然没有这种迹象。其中,只有小陈当兵走了,小金通过父亲退休顶替进了工厂,小曹办理病退回上海,其他人都还是在农村。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更注重于眼前的实惠了。那时流行着这样的信条:“有‘如此’就如此,没有‘如此’也不过是如此。”每一知青离去的消息,都会在其他人心中激起更大的波澜。社会上越来越激进的政治高调,更是令人感到不祥。
  在失望之余,有人开始找门路了,有的投亲靠友,转到其他地区,有的长期留在上海,也有的只是在乡下短暂地住一阵后就又回家了。我们刚下乡时,走在山前镇的街上,常遇到其他上海知青,可到后来上海人就越来越少了。
  我一直坚持在农村,可心态逐步地发生着变化。下乡之初,我最感兴奋、最盼望的是回上海过春节,因为能与家人团聚,能吃到上海风味的食品,能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指点江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家已没有吸引力了,因为要好的同学大多已进了工厂或上了学,而回到上海只会触景生情,是苦楚大于欢乐。
  有一年我回上海,在家附近遇上了街坊三宝,他当年学习不好,没有考上中学,进了工厂,也就避开了下乡这一劫。他随口问起我近况,大吃一惊:“怎么,你还在农村啊!”——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人生失败者。
  当年我离开上海时,隔壁邻居的女儿小英还是个小孩,可我又在上海见到她时,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是啊,我在农村已太多年了。
  我想起了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诗人的失落。我已没有回上海的欲望了,见到故人旧物,只能增加我的伤感。
  西塘大队的领导还不错,给予了我们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小汤担任了生产队的会计,小韩担任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小宋担任了大队代销点的售货员,小毛和小沈成了拖拉机手。以这些工作安排,就可以避免田间劳动的艰辛。大队干部与上海知青非亲非故,能这么做,算是很不错了。
  可我还是在当农民。大队领导先是让我去代销点工作,我推辞了这份好差事。我要继续奋战在农业生产第一线,因为只有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才有表现自己的机会。
  小谢已滞留上海很久了。原生产队长钱妮不愿再干。大队就任命我为生产队长,并让老农贵修协助我。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一重任,因为我要有所作为,就要有表现的机会。我野心勃勃——我要上大学。
  在“文革”中进行的“教育改革”,废除了全国统考的大学招生制度,招生是以“推荐上大学”的方式。那时招生的数量少之又少,每个公社才有几个推荐名额,由基层单位推荐,还要送上级审查后选拔录取对象。
  我目标很明确:我要上大学。所以,我积极努力,在劳动中表现突出,以获得群众的肯定和推荐,从而能获得到大学深造的机会。
  我也有过机会,我曾数次被大队领导推荐上大学。我的表现出众,那是公认的,所以基层群众、大队领导,甚至其他上海知青都同意推荐我。但是,我在政治审查时却被刷了下来。
  在那一过程中,我经历了热切期望后的无限失望。那种痛苦、绝望和挫折感,若没有亲身经历是难于体会的。而且我还不能公开流露自己的内心感受,那就显得我表现好是“动机不纯”。
  ——与其他知青相比较,我经受了更大的精神折磨。我更努力,表现出更大劳动激情,只是因为我更不安于现状,更希望改变命运。这看起来似乎是荒谬的,却带有时代的合理性。我也有过更多的机会,但随之而来的是挫折和受挫后的心灵创伤。但表面上,我仍然热诚,积极性不减,那是因为在压抑情感,凭着毅力在坚持。归根结底,我只不过是表现出更大的政治虚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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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的悲哀(1)
在南方的农村,农民初春时就投身于紧张的劳动,到秋收后就闲了下来,而冬天基本上是在休养生息,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又开始忙起来。
  在那如火如荼的“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这个千古习俗就被改变了。冬天就是兴修水利会战的开始,县、公社、大队各级都有工程项目,所需劳动力由上级向下面各个生产队摊派,而出差的劳动力费用也要由生产队承担。那个时期农村也兴建起了一批有效益的水利工程,但生产队的负担过重,农民苦不堪言。而且,由于缺乏一个长远规划,有些工程就只是人力和资源的浪费了。
  我冬天很少回上海了,也就与民工一起出差,去水利工地劳动。我参加了西塘水库和吴城水库的修建,也挖掘过山前人工渠,体验到了出差民工的疾苦。那样的出差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多月。民工们以大队为单位,住在工地附近的农户家中。所谓的住处,也只是农户人家腾出个房间,在泥土地上铺了稻草,摊开自带的铺盖,一排一排地就地而卧。甚至连妇女也要出民工,所以是男、女各一间房。
  每天早早就上了工地,要干到天黑才收工。各大队会派人替集体煮饭,菜则要自己携带,也就是腌菜、辣椒、咸萝卜之类的,既下饭又可长久保存。
  在山前人工渠道的工地上,成千的民工热火朝天地在那里奋战,场面气势壮观、振奋人心。我们依靠人工,挖出了宽有二十五米,深度超过两层楼房的人工渠道。
  我穿着劳动布的裤子,裤管卷到了膝盖,脚着的是橡胶底的解放鞋。已在十二月的寒凉气候中,可我仍然赤裸着上身,与乡下人的唯一差别是肩膀上戴着垫肩,那是从上海带来的。我簸箕里的土石要比别人多,挑担时走路的速度也要比别人快,尽管我曾是大城市人——这就是我表现突出的秘密。因为我是上海知青,大家有着较低的预期心理,但我干起活来,比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更拼命、更吃苦,他们就很感动。那里的人们是善良、纯朴的。
  人工渠道越挖越深,到后来已有三四个人高的深度,我肩担着泥土和石块,脚踏在沿着人工渠边挖上去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上去,到了地面后,把土石倒在指定的地方,然后又下去挑下一担土石。就是这么地,挑完一担又一担,一担又一担……一直要天黑才收工。然后,是一天,又是一天……
  ——这些经历说起来是枯燥的,但生活本来就是枯燥的,人本来就是这么地活着。在身临其境之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今天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异,我怎么能够如此长时间地忍受这样简单、重复、原始的体力劳动。这使我认识到,人在特定条件下,能够产生难以置信的毅力和忍耐力,而这种意念的力量其实也就是我人生的主要驱动力。
  最后完成的山前渠,看起来气势磅礴,一条笔直的人工渠道一直伸展到极目之处,渠道的两边,两条等高、与渠道等距相隔的人造堤坝与人工渠道平行,也一直伸展到极目之处。当我站在完工的渠道旁,自豪感油然而生,这里也有我洒下的汗水。
  这样的雄伟工程,是当政者的政绩,但实际效益却不是很大。因为这一条人工渠只是取代了已存在的自然河道,那河道本就有把上游的水排到下游的功能,但因为是自然形成的,所以是弯弯曲曲的。而这一人工渠道则那么地壮观,展现了那种人定胜天的冲天豪气。可是,这样的工程太劳民伤财了,而且还占用了不少耕地。
  当年为修建水利工程,无偿地调用了农村劳动力。农民们的积极性当然不是很高,可又不敢违背上级指令,只能软扛硬磨。记得那是在西塘水库工地上,某天,公社党委书记来视察。他看到了出勤民工稀稀落落地没有多少人,勃然大怒,马上要下属去调查。那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结论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出:“阶级敌人破坏”,要立即清查。
  清查的结果显示,缺勤的人很多,但大都是“贫下中农”,所以无法和阶级敌人挂上钩。最后,发现毛家窝村的一富农家庭的父子俩都没有来。所谓富农家庭,也就是说,那父亲在50年代土地改革时,被定为富农的经济成分,而富农在文革中又被划为“黑五类”,而他儿子那就是富农的家庭出身。
  其实这一对父子是请了假,才没出工的。他们向生产队长请了假去卖猪。因为队里派了他俩的民工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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