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玉漏-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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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外是一片无际的麦田,麦浪翻滚在这个淡烟疏雨的黄昏。人流如潮涌至刑场,兴奋的,害怕的,或是漠然的表情无一例外地期待着血溅刑场的那一刻,以此满足看客特有的好奇心。莫莫费尽地扒开人群,隔着长着尖牙的木桩,囚车松了枷锁,一个囚犯已吓得弯下了腰,软软地坐在地上。罗伏成的脚步也有些不稳,但他依旧挺着腰板,迎接着最后的时刻。
雨丝有些凉,打湿了面颊。胸腔内有股不能抑制的痛,安静地撕扯着她的全身,风夹了燃油的焦味,忧愁地掠过。一时,莫莫连如何称呼他都忘了,她本应该喊一声爹,也许罗伏成会注意到她,不似以往的冷漠,看她最后一眼。喉咙被堵塞,只有泪放肆汹涌着。恐惧和不解相交的时候,就犹如落水般无助。她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使劲地往前挤,莫莫浑然不觉。她哀伤木然的表情引起了一名小卒的注意,他伸手制止着潮动的人群,一边踱到莫莫面前,说道:“姑娘要是害怕的话,往后退几步。喜欢看热闹的人多了,别误了别人的兴致!”这么说着,又好奇地问道:“姑娘难不成是在场哪位大人的亲戚?”
言一出就自个儿先否认了,小卒笑着摇摇脑袋:“不可能,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该斩的都斩了!”这时候,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他不再关注莫莫,往旁边走去,边走边大声斥着:“干什么呢!没见过砍头啊,安静地呆一边儿去!说你们呢……”
满门抄斩的罪。这句话在莫莫的脑海里无尽地盘旋着,蜂鸣似地盖住了所有的杂音。阴云遮得天色灰蒙蒙的,夕阳收了最后一丝金线,几只暮鸦哑着嗓子张开硕大的黑翅掠过刑场。监斩官面色沉静地丢下了一支令签,令签落地后轻巧地反弹起,人群就哗地安静下来了。
“时辰到!”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练阔大的白光掠过,鲜血就扑满了尚露青润草色的地面。
人群中,有人转过了头。
血腥味层层浮泛起,尖利的木桩子前,一位姑娘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人们议论纷纷,开始四下里散去。几个人围着莫莫,谁都没伸出手扶一把,倒是低声论着:“……这姑娘见不得血光,晕过去了。”
随后赶来的徐士冉分开众人,蹲下身子搂住她绵软的身子,用力地拍着她的脸颊:“醒醒,醒醒!”
有人好心地提醒他:“小哥,掐人中。”
徐士冉照办,莫莫果然睁开了眼,乌黑的眼睛应着苍白瘦削的脸,就显得格外大。她一声不吭地盯着翻滚着沉重乌云的天空,几滴雨冰冷地打在她表情凝固的脸上。
“我们走。”徐士冉背起了她。
路上的行人们用长袖遮挡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加快了步伐往家跑。徐士冉背着她默默地往东市大街走,他隐约感觉到背上的姑娘有着难抑的愁绪,仿佛她有着一个深刻在心底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刻意地隐瞒着所有的人。他无奈地想着,腾出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不知不觉到了一路口,有人踏着聚流成渠的积水飞快地奔过,溅了他一身的水。徐士冉感到有股温热的细流和着冰凉的雨水沿着脖颈淌下,他停下脚步,放下了背上的人。
莫莫伏在他的肩上,任由泪水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痛苦。
路口青砖黑瓦的安济堂改头换面成了色彩缤纷喜气洋洋的绸缎铺,着一身昂贵丝绸的老板奔来跑去,使唤伙计收拾店面。门口的青砖墙下坐着一近郊过来的老农,摆了一担憨润的桃子,上面铺盖了几枚绿叶,散发着诱人的果香。老农抬头看看天色,面容愁苦。
一派时过境迁的景致。
莫莫抓着徐士冉的肩膀,终于哭出了声。
徐士冉无措地拍着她的背,问道:“你怎么了?”
雨越下越急,高墙上的雨水从青瓦缝隙缕缕滑落。老农终于起身盖好油布,挑着担子离开了。
莫莫伏在他的颈窝处,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身子不住地战栗,泪水噎了话语:“他杀了我的父亲!”
静谧的街角突然转出一队人马,马饰缨络,几名华服宫人在前面开道。队伍中央的明黄华盖绦缕垂垂,成了这沉闷雨雾中唯一一线明亮的颜色。御车几乎就停在他们面前,车帘掀开一角,现出了明黄衣袖口的盘丝金龙,隔着朦胧的雨雾,仍能察觉那一双幽深的眸子,鹰一样紧紧抓住道口相依的两人。
第一百一十章 鸳鸯霜华冷(二)
雨点打落了道旁大树的几片叶子,半截瓦片从高墙滑落,摔得粉碎。两名佩刀武将迅速地抄身上来,不由分说地架走了徐士冉。
“士冉!”
龙辇的帘子开着条细微的缝,莫莫回望过去,对上了车内复杂交织的眼神,她明白来者是谁。一时,委屈,愤懑,迷惑以及心底泛起的藕断丝连的喜悦争相冲撞上她的脑门,她攥紧了濡湿的衣袖,带着哭腔冲着他大喊道:“你放了他!”
帘子缓慢放下,隔绝了一切。一个宫人打着枝青竹伞,摇着步子上前,周全地替莫莫挡住了强劲的雨水,他微垂了眼帘,细声细气地瓮了声:“姑娘请。”
回宫的路程过于漫长。宫人恭谨地撑着伞,领着莫莫穿过沉实的宫门,汉白玉阑干,曲折雕花长廊。雨丝止于明瓦前,宫女捧着干净的衣裳候在一边。梳洗更衣后,莫莫一身一脸的鲜亮馨香,早有御医在旁恭身侯着,把脉查目探舌,确认无异后又陆续退下。
大门呀的一声阖上,诺大的殿堂里只剩下她一人。
春暮的傍晚,昼日延长了些,雷阵雨过后,迟迟不肯西下的太阳倾洒了满园的碎金光斑,轻盈的帐幕被照得仿佛更加稀薄了些。门拴得紧紧的,从缝隙里挤进的几丝风凉凉地吹过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耳边是不堪负担的寒意。
一只胳膊从后面圈住她的腰肢,柔软温润的触感迂回在她的耳根,拂过绵长沉重的呼吸。要是在平时,莫莫是欣然接受这份温柔的,可不是现在,伤痛的心结还没解开,她要先问明白。而且,她绝对不能让徐士冉受到伤害,否则,她会愧疚一辈子。
心里这么想着,没再三思量便脱口而出:“你把他怎么样了?”
莫莫没回头看他,只觉得两道灼灼闪耀的目光似乎要燃起熊熊焰火,烧得她的脸颊发烫。赵易从背后拥紧了她,一只手抚过她润湿的发丝,贴近她的耳边问道:“这就是你见到我后,要说的第一句话?”
莫莫全身紧张,这好像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微妙的情绪,她深吸了口气,微仰着脸,近乎乞求地说道:“请你放了他……”
他的吻炙热地落在脖颈处,徐徐往下,印入她的颈窝深处,鬓发相磨,细语呢喃着飘进了她的耳朵:“要朕放了谁?你的小情人?”
“他不是……他救过我。”
“于是就可以亲密无间?”说着,手已放在腰际,指尖拨着她的裙带绕了几圈。宫女系的是活结,只要他捎带一扯,薄罗衣裳便会褪落。
“告诉我,这段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莫莫抓着他的手,轻声低语,抑着啜泣:“我不愿意。”
赵易果然住了手,停滞了半晌,转而轻轻搂住了她。单薄的衣裳于是就渗进了他的体温,他柔软的鼻息伴着喃喃细语,暖风一样吹过:“我很高兴……很高兴又见到了你,不管那天你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御医说你没事了,我就知道,知道你不会有事。”他扳过她的身子,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从现在起,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末了,搂紧了莫莫,又加了句:“如果他真的救过你……我反而该谢谢他。”
怨恨总究不过多情的话语,莫莫突地哭了,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她一把推开了他,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亲?”
晚霞渐渐地散尽,殿里的光线就弱了,赵易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中。可能是蓄意的温情得不到回报,他的声音就更冷:“他早就该死!”
“他何罪之有?”
“何罪?”赵易的眼里骤然燃起火苗,将他的双眸燃烧得异常明亮。他双臂一扬,高声说道:“所谓运用才华,最辽阔深远的方式就是颠覆江山!这比直接用金戈铁马占有万里河山更具有权力的内涵,更具有征服的快感!十几年乏味的平民生活令他以某种复仇的情绪毫无保留地甚至是激情四溢地辅佐着他所认定的明主新君。而帝王,就是他所辅佐的明主,恰恰是最忌讳这种情绪的人!我怎么能够留他?”
“那你也可以选择不杀他……”
“他只不过晚死了十几年!”赵易紧紧地盯着她。黑暗在四处如水漫延,冷得莫莫不由抱紧了双臂,隐约中,他的话语如寒风刮过:“世间庞杂岂是仁心可以驾驭?有些人就这样,可怕之处就在于手无缚鸡之力,却拥有叱咤风云的气势以及能力!”
哪位君主不是一手血渍,一手江山?时隔不久,他已是一副帝王相。
一阵难耐的寂静。
许久,他拥着她,一声低软的呢哝:“别离开我,我是爱你的。”
夜幕一下子就拉开了,临空飘动的沉云又刮过一阵带雨的风。夜雨疯了似地抽打着檐上的明瓦,滚落的瓦片惊了守夜的宫人,尖细的叫声散在条条雨帘中。这一夜,他抱着她,紧紧的,再也不放手。
距离皇宫不远的牢狱里,昏蒙的光线照不透牢底,墙上的刑具沾着新的血迹,犯人们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景况犹如地狱狂欢。
狱卒们被忽晴忽雨的天气弄得颇为头疼,缩在突出一角的檐下避着雨。一阵雷雨滚过,天又放了晴。管事的牢头捧着本册子,从狱内踱出。他挥挥手,一排铐着沉重铁链的犯人被推搡着出了狱,齐整地排列在鼓荡着冷风的空地。
一队弓箭手列队站好,搭箭上弓。监斩官做了个飘忽的手势,箭如雨下,死囚们犹如被抽了筋骨的断线软木偶,东倒西歪地摔倒在地。
凄惨叫声持续在低云盘旋的牢狱上空,断断续续地灌入人的耳朵。牢头用手指沾了沾口水,翻动着死囚名册。他提笔沾墨,在各个曾经辉煌的名字上划上鲜红的大叉,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叫你们贪!金银珠宝一股脑儿往自个儿口囊里装。到了阎王那里,再叫他老人家好好地教训你们。来世要先学会如何做人,再学如何做官……”
这时,一名小卒从狱内跑出,一脸兴奋:“大人,他们都招了。”
牢头低着眼,做了个轻便的手势,又一排死囚被带到刑场上。箭雨落后,他翻着名册,耐心地辨认好各具尸体,再在相应的名字上划上大叉。落日浑圆,夕阳扑开血色光辉,一具尸体引起了牢头的兴趣,他过于年轻的脸上仍浮现着惊惧的神色,浑身鞭痕累累,一支翎羽箭没入他的胸腔,恰巧取了命。
“此人是谁?”牢头转身问着小卒。
小卒躬了躬身,手里沾了血的鞭子如死亡的蛇僵着身子,他回答道:“是个逃兵。”
“逃兵?”
“是宫里的神策军抓过来的,说是任意处置。小的不知他的罪名,用了点刑,他就招了。经核实,确实是个逃兵。”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鸳鸯霜华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