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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葆庚笑着改口道:“大人说得对,我们都去看看她。”
老者说:“既然各位客官硬要去,那我先走一步,叫李老头收拾一下。”
过一会,张之洞在葆庚、王定安的陪同下来到晋溪书院。这座书院的确已废弃多年,冷冷清清的,杂草丛生,但宅院宽敞,文星坊、泮池等也都还完好,可以想见旺盛时,这里也是书声朗朗弦歌不绝的。学政出身的张之洞对此大为感慨:山西的前任巡抚们可以拿出大笔银子去修再读斋,却没有想到要复兴这所书院,真是枉读了圣贤之书;待诸事办理稍有头绪后,一定要把晋溪书院恢复过来。
正想着,老者将李老头带上来了。老塾师在客人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他连连招呼客人坐,又亲自递上茶碗,并一再声称没有准备,无糕点瓜果招待,很是过意不去。
张之洞见塾师穿着虽陈旧,却也还整齐,面容虽瘦削,五官也还端正。张之洞对塾师很熟悉。他知道不少塾师都是饱学之士,就学问来说,他们并不比举人、进士差多少,只是命运不济、科场不顺罢了。就品性来说,他们因终日诵读圣贤教诲,没有受官场黑缸的污染,故而持身多清白,缺德害人的事他们通常不会做。前学台对塾师有一种本能上的好感。眼前的这个塾师,从举止神态来看,是一个本分人,再加上他有一个会弹琴的女儿,张之洞对他更是和气。
“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塾师恭谨回答,“免贵姓李,贱名治国。其实,老朽六十岁了,从没治过一天国,这是名不副实。”
张之洞笑了起来,说:“李先生不必遗憾,肩负治国担子也不见得是好事,像您这样,以舌耕养家糊口,一分一文来得堂堂正正,花起来心安理得,与世无争,天君泰然,岂不甚好!”
李治国听了这话,心中欣然:“客官说得好极了。老朽这几十年来,也总是这样想的,不怨不忮,坦然度日。只不过毕竟家计清寒,许多事做起来力不从心呀!”
这是大实话。蒙馆塾师清贫,除极少教出的学生做了大官又有所回报者外,绝大多数是没有多大脸面和身份的,要想做点什么,真的是难。张之洞点点头,表示对这话的理解。
过一会,他又问:“你的蒙馆有多少学童?”
“十五个。这两天放春假,在家帮父母忙春耕。”
“收的学费能养得起家吗?”
“哪里可养家?”李治国苦笑着说,“客官有所不知,晋祠四周的乡民大都贫困,交不起多的学费。有几个娃家里穷,父母早就想他们辍学了。我看他们也还好学,便挽留下来,免去了他们的学费。”
这是一个真正的人师!对于贫寒子弟读书的艰难,张之洞是深知的。他在湖北、四川做学政的时候,特别关照各州县学校膏火费的发放。遇有机会,总是劝那些有钱的商贾多捐点钱给学校。在省学台衙门直接管的经心书院、尊经书院,每次去视察讲学,他都要问问学子的学业衣食情况,对那些品学兼优而家境贫困的子弟,他总要想法子去资助他们,他不图这些学子个人的丝毫报效。这一则出于爱才惜才的本性,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才因得不到教育而毁掉。一则也出于作为学官的责任心。为国家造就人才,乃是学官的神圣使命。这个李治国,不是朝廷任命的学官,却有这等仁心,应是出于爱才的本性。前学台对这个老塾师油然生出敬意。
第四章 晋祠知音(12)
“那您的日子怎么过?”
“勉勉强强也可维持。”李治国平平淡淡地说,“每年所收的几千文学费,用来买麦面和油盐。老伴种菜喂鸡,也能补贴些家用。这两年女儿回娘家来住,也可以帮帮忙。”
说到女儿了,圣母殿的看守人忙插话:“李老头,昨夜佩玉弹琴,这位客官听到了,他很是称赞,硬要来看看佩玉。你去叫佩玉出来和客人见见面吧!”
李治国摆手笑道:“小女琴艺荒疏,客官谬奖了。”
张之洞说:“您女儿的琴弹得妙极了。我昨夜一直站在窗边听到底,直到她不再弹了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很久都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客官如此美言,小女担当不起。”李治国开心地笑着,“小女乃贫寒人家女子,举止粗俗,如何见得贵客?”
“老先生不必谦虚。”张之洞恳切地说,“自古以来便有高山流水的佳话,令爱琴艺高明,她也是希望能有人真心欣赏她的琴艺。您不要代她做主,我想她会愿意见见我这个晋祠的游览者的。”
见张之洞这样说,李治国起身说:“我进里屋去问问佩玉,看她意下如何?”
“好!”王定安轻轻地拍打着巴掌说,“你说我们在等着她。”
很快,李治国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少妇,显然是他的女儿佩玉。
李治国指着张之洞对女儿说:“佩玉,这位客官昨夜听了你的琴,说你弹得好,今早特为来看你。他是你的知音,你要当面谢他才是。”
佩玉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张之洞行了一个礼,轻轻地说:“谢谢客官。”
张之洞见佩玉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匀匀称称的中等身材,穿一件家织蓝底白花粗布夹衣,蛋形的脸上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和纤小的鼻嘴,头上没有首饰,脸上也不见粉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然纯朴清秀灵慧之气。
久在官场的张之洞平素见的女人,多为浓妆艳抹的太太夫人,自己过去的三位夫人,倘若见外客,也必定着意打扮一番。打扮出来的女人,固然漂亮好看,但总不能与这种天然本质相比。一个好比戏台上的曲折情节,一个好比真实的人世生活。素来率真任性的张之洞,更喜欢这种本质本色的清纯。
他满脸笑意地对女琴师说:“昨夜我听了你半夜的琴。你的琴声,把我带进了你的音乐世界。我跟你说几句听你琴的感受,看我算不算得你的知音。”
佩玉微微笑道:“小女子琴艺粗劣,有辱客官听了半夜,实在惭愧。客官要谈听琴的感受,倒是我愿意听的,请客官指教吧!”
听佩玉这么说,张之洞高兴地说:“你昨夜弹的琴,上半截的曲子如春溪之流水,如向阳之山花,欢快欣然,像是回忆少年的无忧岁月和成年后的幸福时光。下半截曲子,则有如浔阳江头长安女的心境,听起来满眼是茫茫江月瑟瑟秋荻的情景。我想,你弹到后来,很可能是心中涌起了世事的诸多辛酸悲苦,琴声便不知不觉地变了调。你看,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张之洞的这番分析正说中了佩玉的心思。昨夜,她拿起琴来时,本是心情舒畅的。明月清风,红花绿叶,带给她以生命的机趣。她操起琴来,心似白鹤,手如流泉,曲调畅达和乐。慢慢地,丧夫殇子的深重悲痛,不期而然地又从她的心灵深处涌冒出来。她忧愁重重,叹息自己的命运为何这般苦痛。眼下可以和父母一起生活,往后父母故去,何处将是归宿?心里这样想着,弹出的调子便越来越哀婉凄怨了。
佩玉点点头说:“客官说得不错。”
张之洞很觉欣慰:“古人云,凡音之起,由心之所生也。又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之文谓之音,故音乐乃人心情之外露。我听你的琴声而知你的心情,可不可以算是你的知音?”
佩玉颇有点羞涩地说:“这样说来,客官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音。”
张之洞哈哈大笑。葆庚、王定安连同李治国都笑了起来。张之洞对李治国说:“老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叫令爱当着我们众人之面再弹一曲如何?”
不等父亲问她,佩玉立即说:“客官既然这样明辨音乐,我愿意为你再操一曲。”
说罢,转身回里屋。
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人出来。众人正在奇怪时,忽然从里屋传出了琴声。李治国带着歉意说:“琴架大而笨,不便搬动,且小女从未当着生人面前奏过琴。她现在是在里屋为各位客官弹奏。”
“也好,也好!”张之洞忙说,“隔壁听琴,更宜凝神倾听。”
琴声清清脆脆地从里屋传出来。先是悠扬亮丽,婉约轻柔,如一匹彩练当空飘舞,时上时下,时左时右,舞出许多绚丽的姿态来;又如满园春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春色烂漫,引来蜂蝶成群。继而节奏加快,声调激昂,如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波叠涛涌,浪花飞溅;又如百兽奔走山林,朝拜虎王,蹄声急促,气象壮观。接下来急管繁弦,号角啸厉,如春雷乍响,如山洪暴发,如战马嘶鸣,如刀枪撞击……就在众人被琴声牢牢吸住的时候,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霎时间,整个晋溪书院一片寂静。
佩玉神采焕发地走了出来。那情形,颇似一位得胜归来的杨门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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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晋祠知音(13)
张之洞夸道:“这首曲子比昨夜的更好。想不到一个弱女子还能奏得出这等雄健的乐曲。请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佩玉笑吟吟地答:“这是一首唐代古曲。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派他的女儿平阳公主驻扎在扼控河北山西之间的关口,这关口就是今天的娘子关。平阳公主成功地守住了。唐高祖命乐师谱了这首曲子送给平阳公主,曲谱名叫《 平阳公主凯旋曲 》。”
张之洞太喜欢这个女琴师了,一个念头突地在他的脑中萌生:准儿八岁了,却不会弹琴,何不把佩玉聘到家里来,请她教准儿呢?日后让她继承奶奶的琴艺,也是一桩好事呀!
张之洞站起来,走到李氏父女身边,诚恳地说:“实不相瞒,鄙人就是山西巡抚张之洞。”
听说眼前站的竟是堂堂抚台大人,李氏父女一时惊呆了,不知所措。圣母殿的看守老头也惊诧莫名。王定安在一旁说:“这位真正是抚台张大人。”又指着葆庚介绍:“这位是藩台葆大人。”
荒废的晋溪书院、贫寒的蒙馆塾师家,突然间冒出几个小民只能耳闻不能目睹的大人物,仿佛喜从天降似的,李治国忙跪下磕头:“不知大人们光临,罪过罪过!”
张之洞忙扶起老塾师:“快起来,不必如此!”
待李治国起身,张之洞说:“鄙人有一事请老人家成全。”
“大人有何指示,请吩咐。”
“鄙人先母最喜弹琴,只可惜鄙人四岁时,先母便过世了,她只留下一张古琴而没有把琴艺传下。鄙人有一个女儿,年方八岁,鄙人盼她能像祖母样会操琴奏曲,故冒昧向老先生请求,让您的女公子到鄙人家中去,一来教小女弹琴,二来也可教小女识字读书。一句话,请您的女公子做小女的师傅。不知你们肯给我这个面子否?”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好事,李治国正要满口答应,佩玉却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角,老塾师只得改口:“大人这样看得起小女,这是小女的荣耀,只是小女乃贫寒人家出身,不懂礼数,且从小读书不多,如何能做得了小姐的师傅?”
张之洞爽朗地笑道:“你们不必担心,鄙人既然请您的女公子去,自然就信得过她。鄙人女儿要下个月初才到太原,这十多天里,你们父女还可从容商量。或者,女公子也可以先到鄙人家里暂住一两个月,看看能否适应,能留则留,不能留随时都可回晋祠。至于薪水,我会比通常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