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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张之洞(上卷)-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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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送上门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还要为此发愁。徐太爷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烟听曲,天亮时才上床睡觉,日上三竿还在梦中。午饭时才醒过来,每天也只有午后两个时辰才办点公事。也不知哪辈子积的德,不到四十岁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这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阳曲县师爷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令张之洞的心冷到冰点。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种庄稼而种毒卉,已令他心痛气闷,但那是愚民为了谋生而走的邪道,虽令人伤心,却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阳曲县官府,竟是让这样一批贪吸鸦片、贻误公事、挥霍民脂、纵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着,这怎么不令人心摧胆裂、悲愤填膺!阳曲乃太原府首县,在全省百余个州县中处于领袖地位。阳曲如此,偏远之县必更甚之。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山西省,张之洞呀,看你这个巡抚如何当下去?你筹谋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吗?
  

第二章 燕山聘贤(25)
张之洞这样思来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无心吃了。杜师爷、陈贩子还在兴致十足地与大根、桑治平高声谈笑着,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倒要去会一会这位徐太爷!”张之洞在心里寻思着。
  六 遭遇的第一个县令便是鸦片鬼
  离开荫营镇的第三天上午,张之洞一行来到阳曲县城。
  阳曲是座古老的县城,位于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为太原府首县。张之洞见到的阳曲县城,房屋老旧,街巷坎坷,市面萧条,偶尔几家半开半闭的店铺里坐着一两个伙计,形容猥琐,目光呆滞。货架上物品稀少,灰尘满布,那情景,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上门买过东西似的。时时可见低矮的屋檐下蜷卧着几个衣衫破烂奄奄待毙的老人或小孩。干冷刺骨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张之洞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从身上到心里,他都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
  在一个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行人指点下,张之洞一行来到县衙门。
  县衙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干裂的地面上。张之洞突然想起两句唐诗:“县老槐根古,官清马骨高。”前一句恰好与阳曲县合辙,可惜官不清廉,马骨大概也不会高了。这正应了“风物依旧,人不如昔”的老话。
  已是巳正时分了,县衙大堂的门仍然关得紧紧的,看来那个杜师爷没说假话。一个身穿黑布棉袄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脸孔训着身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在这里候着,徐太爷有要事,还没坐衙门哩!”
  老太婆一脸的愁苦:“大哥,徐太爷还要多久才坐衙门?”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也或许今天就不坐衙门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您行行好,请徐太爷出来坐衙门吧,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气!”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爷出来,徐太爷就出来了?你今天赶不赶回去,与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少啰嗦,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吧!”
  张之洞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过去,也不看那个吃衙门饭的人一眼,径直问老太婆:“老人家,您为何要见徐太爷?”
  老太婆见张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心里寻思着一定是与衙门有关的人,便忙回答:“老爷,我是来向徐太爷告状的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就靠喂几只鸡、养几头羊换点粮食糊口。前些日子,乡里办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钱。我问交这钱做什么?那人说,这是上头派的,按人头出钱,收了钱去修路呀,架桥呀,还要办饭款待省里来的大人、府里来的老爷呀。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这多钱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这会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说,上头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个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牵头羊去抵。我说我没钱,他们就真把我的一头母羊牵走了。老爷,您来帮我评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张之洞气得鼓鼓的,心里想:这帮子办公事的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把个孤老婆子的羊牵走,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他压下火气,和悦地问:“老人家,您说的都是实话吗?”
  老太婆马上赌咒:“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假话,明天出门就被马踏死,车轧死!”
  张之洞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那个中年男人:“你是县衙里什么人?”
  这个中年男人在听张之洞与老太婆的对话时,心里就在想: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听口音不是山西人,是过路客,还是来阳曲做买卖的商人?从他们三人是步行来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买卖的,何况衙门也没有接到过有贵客往来要好好打点的滚单。中年男人断定张之洞一行是几个爱管闲事的过路客,又见他面孔冷淡,更觉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张之洞一眼,说:“老子在衙门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张之洞本是一个肝火旺烈又对个人尊严看得极重的人,往日里,凭着才学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的,今日身为三晋巡抚,山西省的各级官吏,近千万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县衙役敢对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巡抚身份并未公开,拿出抚台大人的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部院面前这样说话!快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中年男子乃县衙门里的一个小班头。县衙门里有三班:缉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门值班保卫的叫壮班,给犯人行刑的称皂班。这男子是县令徐时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充任壮班头目。
  这壮班头在衙门里也混了几年,见张之洞的口气这样大,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又自称本部院,心里便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抚通常都挂个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衔,所以巡抚也可以自称本部院。照这样说来,眼前的这人要么是京师来的都察使,要么是现任的巡抚。但他再盯着张之洞看了一眼后,立即便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扬,棉帽布袍,没有半点大官的气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丝毫阔仆恶奴的模样。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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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山聘贤(26)
壮班头将适才的神态略为收敛一点,偏着头说:“徐太爷现在有要事不能出来,我是衙门里的班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烦了:“不要啰嗦,把你们的太爷叫出来!”
  大根的一双大眼睛鼓得圆圆的,颇有几分凶相,壮班头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桑治平悄悄地对张之洞说:“到了太原后再说吧!”
  桑治平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巡抚身份既未公开,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办公事,又显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续后再说。若是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但张之洞嫉恶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实地调查,要办事是要等到接过大印、王旗之后,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县令废弛公务,尤其不能容忍这种废弛又是因吸食鸦片而引起的。手无寸权的时候,尚且要弹劾不法之徒,何况现在是实权在握?
  他盯着壮班头,以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说:“你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和他当面说话!”
  壮班头见张之洞执意要见徐时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来头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刚才的不恭,挤出几丝笑容:“那你们就跟我来吧!”
  张之洞回过头想与老太婆打个招呼,却不料老太婆早已吓得溜走了。张之洞三人跟在壮班头的后面,绕过大堂,来到二堂侧边的一间内客厅。壮班头叫他们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人走进了后院。
  徐时霖天亮时才撤了烟灯睡觉,此时好梦正甜,壮班头的打扰,他极不情愿。本不想起来,听壮班头详细叙说一通后,他的脑子才开始转起来。
  比起衙役来,徐时霖毕竟要聪明得多。他知道巡抚卫荣光已奉命外调,关于张之洞出任晋抚的谕旨,下达到太原也近一个月了。山西官场都在议论这个声望满天下的清流名士,传说他的种种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气。身为太原府首县县令的徐时霖,当然也很关心谁来做巡抚。对于山西的各级官员来说,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谁在北京登基做皇帝。这正是那句俗话说的:“天高皇帝远,不怕现官怕现管。”难道真的是张之洞来到阳曲?以他的名士习气,轻车简从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里会有这方面的传闻呀,早两天才从太原回来,为何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呢?
  徐时霖满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懒懒地整顿衣冠鞋袜,足足磨蹭了两刻来钟,才蹒跚地来到会客室。见张之洞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股畏惧感来,立即端正态度,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对着张之洞三人作了一个揖,自我介绍:“鄙人乃阳曲县县令徐时霖,有失远迎。”
  见徐时霖的态度尚好,张之洞的怒气减去了许多。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份说:“你坐下吧!”
  徐时霖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我的衙门,凭什么由你来指挥?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你既是这里的县令,我来问问你:大白天的,你为什么不坐堂理事?你吃着喝着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诉苦求助,你为何躲着不见?朝廷将百里之地交给你,你为何如此漫不经心?”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审讯犯官一样的,将阳曲县令弄得心虚气喘,背上发毛。他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刚才与一个乡绅在商讨要事,未能坐堂。”
  张之洞以威严凌厉的目光盯着徐时霖,见他睡意惺忪,眼圈发黑,神态倦怠,大怒道:“胡说!你分明是昨夜饮酒作乐,吸食鸦片,光天化日之时,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认错,还在本部院面前撒谎,是何居心?”
  壮班头说过来人自称“本部院”,此时又是一句“本部院”,徐县令不免一惊,他顾不得当堂受责骂的羞辱,怯怯地问:“请问,您是……”
  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无比自豪地代为回答:“新任巡抚张大人已来到阳曲县两个时辰了,你还不跪下迎接!”
  果然是张之洞来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徐时霖不敢叫张之洞出示身份证明。倘若没有错,就凭这点便得罪了新来的巡抚,何况今日的处境本已狼狈。他急急离开椅子,走到张之洞面前,双膝跪下:“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
  桑治平见徐时霖这副模样,心里冷笑不止。
  “徐时霖,你身为县令,吸食鸦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张之洞审视着跪在面前的阳曲县正堂,也不叫他起来。
  对吸食鸦片一事,徐时霖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他只得连连叩头。
  张之洞又问:“阳曲县有多少土地种鸦片,你知道吗?”
  徐时霖停止叩头,答道:“阳曲县有一百二十万亩土地,约有半数好地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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