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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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对夫人说:“我张某人做了三年四川学政,总觉得欠了蜀中父老一笔很大的情,今天总算还了一点,故先来个自我庆贺。”
看着丈夫脸上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王夫人甚是快慰。她忙叫大根上街去割肉买韭菜,然后带着春兰亲自下厨张罗。
张之洞继续构思他的奏章。
东乡乡民不是无理取闹,而遭到如此惨毒的杀害,这就是冤案。冤案不雪,民心不服。民心、民心,张之洞想到这里,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兴义府长大的张之洞,经常亲眼看到贫病交加的贵州老乡流落街头、逃荒讨饭的情景。一年到头,光倒毙在知府衙门外的饿殍就数以百计。兴义府所属各县的苗民常常闹事,身为知府的父亲一面弹压,一面也同情,在饭桌边对家人说:“苗民没饭吃,没衣穿,受苦受罪,闹事也是逼出来的。”父亲的这些叹息,深深地印在张之洞幼小的心灵中。
青年时代回直隶老家参加乡试,后又去河南巡抚衙门做幕僚,再后来又去浙江、湖北、四川,从西南到京畿,从江南到荆楚,张之洞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的多,富裕小康的少;人心浮动的多,安居乐业的少;怨声载道的多,歌功颂德的少。真的是国本松动,民心可虑呀!
身为大清詹事府官员,理所当然应当借东乡一案的典型事例,将“民心”二字的重要向太后、皇上指出,这实在是关系到大清长治久安的头等大事,也是身沐皇恩的大清臣子对朝廷的最大忠诚。张之洞想到这里,凛然提起笔来继续写下去。丰厚的学养,过人的记诵能力,使得他在引经据典这方面,一向得心应手,左右逢源——
我朝深仁厚泽,美不胜书,然大要则有二事:一曰赋敛轻,一曰刑罚平。赋轻不至竭民财,刑平则不肯残民命。顺治元年,世祖告诫群臣,凡官吏蒙混倍征者杀无赦。十三年又下令严禁加派。康熙五十二年,圣祖特颁“永不加赋”之谕。此为古今数千年所无之善政。至于好生恶杀,慎重刑辟,乃列圣相传之心。顺治十年,圣谕告诫:死者不可复生,误者不可复改,务必平心守法,使人不冤。康熙十二年敕刑部,所押罪犯,凡情罪稍可矜疑者概行省释。康熙二十四年又规定,凡官吏犯有贪污之罪,概不宽免。
接下来,张之洞又列举康熙、雍正、乾隆、道光等朝对几个大案件的慎重处理事例。因为惩治了贪官污吏,故而赢得民心,在史册上留下美誉。这些先例应是这次处理东乡冤案的借鉴。最后,张之洞倾注满腔之情,为这道奏章收了尾:
臣来自蜀中,实有见闻,若不发言,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四川通省之士民。愿皇太后、皇上深惟祖训至严,人命至重,民心可畏,天鉴难欺,关系至大,不独一蜀。应如何核议之处,恭候圣裁!
搁下笔,张之洞这才发觉肚子已饿了,对着窗外大叫“开饭”。王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告诉丈夫,全家人为等他吃饺子,中饭已足足推迟一个时辰了。
吃完饭后,张之洞在小庭院里散着步,思维仍没有从东乡案件中解脱出来。东乡发生的这一起四百多条人命的重大惨案,完全是人为的,县令孙定扬、提督李有恒负有主要责任,不杀这两个人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能达到为这起冤案平反昭雪的目的。上午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讲这一点,而这个体现四川通省士民的要求必须上达天听,请求圣旨批准。因此,很有必要再附一片。
张之洞匆匆结束散步,走进书房,又拿起笔来。正要动笔时,关于东乡之案的另一方面的情况突然浮出脑海。而这,又恰恰是这几年来无论定案,还是复审时都被各方忽视了。张之洞在四川时就听说过,前两天杨锐、何燃、黄奇祥也说到了。原来,此案发生前还有这样一个过程。
光绪元年春天,一股对苛政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东乡县四乡农人中蔓延,大有酿成事端的可能。绥定府知府易荫芝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指示县令孙定扬下乡查访实情,并主张减轻勒索,缓解民怨。孙定扬拒不执行,反而向川北镇请求派兵镇压。易荫芝派人飞驰川北镇,止其发兵。又派署太平县令祝士棻前往东乡。祝士棻与四乡农人和谈,并签字画押,遵守共同订下的条款。东乡民情有所缓和。不料,孙定扬向省垣告易、祝二人的状。于是总督文格派出总兵谢思友带兵前往东乡。谢思友到了东乡后知道农人并非叛逆,遂施行安抚之策。后来,易、祝、谢三人均遭弹劾,由提督李有恒、县令孙定扬一手造成了那场惨祸。
张之洞认为,这个惨痛的教训应该给人们以重大的启示,即负有地方之责的官员,必须时刻关注民情,应制止事件于刚萌芽的时候。如此,则不易出现难以收拾的大变。东乡之事,若按易荫芝的办法去做,早减捐勒,则不会恶化。另外,同一件事情,处理方式不同,也会引出完全不同的结果。若遵照祝士棻的方式去做,与乡民相约画押,各自信守,则将会平静地解决纷争。若按谢思友之法,安抚闹事之人,则能消去怨气,也不会使事端激发。可惜的是,三个有识的官员,却被无知的庸吏给排挤了。
第一章 清流砥柱(29)
张之洞想,一定要把这个过程向朝廷报告,一定要表彰在东乡事件中那三个见识卓越而遭到不公平弹劾的好官。这对各省各级官吏都是极好的教育,从提高办事才能、整顿吏治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比平反一个东乡冤案更显得重要。
张之洞提起笔来,为附片拟了一个“陈明重案初起办理各员情形片”的题目,然后笔走龙蛇,把自己的这段认识急速地草拟出来。
掌灯时分,杨锐风尘仆仆地回到张府,向老师禀报了两天来外出活动的情况。
这两天,杨锐拜访了一位川籍御史、两位川籍内阁中书,又在一个中书的引导下,拜访了一位川籍户部侍郎。这些官员对东乡冤案都予以同情,但鉴于复审仍维持原判,又都认为要翻过来是件棘手的事,不能急,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香师,我们怎么能不急呢,我们不能在北京久住呀!若此案无一点进展,如何回川见父老乡亲呢?”杨锐满是稚气的圆胖脸上流露出几分忧愁。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张之洞说,心里在想着“机会”二字。是的,若是遇着一个好机会的话,的确事情会要好办些。但是,机会,机会在哪里呢?
“叔峤,我已草拟了一折一片。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说,这是草稿,还要修改。”
张之洞走到书案边,拿起寸把厚的一叠纸来交给杨锐。
“哎呀,您写了这么多!”杨锐又惊又喜,忙双手郑重接过,仿佛捧起了东乡士民的希望。
奏章,在年轻的士子杨锐的心目中,有着无比神圣的地位。这是写给太后、皇上看的呀,若一旦被他们认可,墨写的文字就会变成铁的现实。杨锐写过不少文章。他的文章被公认为写得好,但那些文章有什么用呢?他心里想,再好的想法,再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建议,对不法情事的再严厉的抨击,统统不过是纸上的文字而已,无丝毫实际意义,因为你不可能将它广为散发,你的锦绣文章有几个人读呢?只有奏章这种文章才有作用,这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的文字。回川后一定要更加发愤苦读,科场一定要顺利,要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早一天取得香师今天的地位,早一天为国为民上疏进言!
杨锐怀着这种心情,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张之洞的奏议,章法严谨而不呆板,遣辞准确而不干涩,论据广博而不芜杂,建议周详而不浮泛,素来享有很高的声望。这一折一片也同样充分体现出“张奏”的特色。杨锐完全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了。
就在杨锐阅读的时候,张之洞的脑子里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在四川三年期间,亲眼看到蜀民的苦痛不知有多少,但回京这些年来,却并没有看到川督川藩上过关于百姓困苦的奏疏,连川籍京官也不言及。地方官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掩藏危机,粉饰太平,以此来换取自己的升官晋级,至于百姓的生与死,则从不往心头上记挂。京官每年要接受来自家乡的地方官送来的冰敬和炭敬,以及其他各种名目的礼品。拿人家的手短,当然就只有靠说好话来回报。如此内外一致,太后、皇上就被蒙在鼓里了。在朝廷的眼中,巴山蜀水,仍然还是千年前史册上的那句老话:天府之国,富甲天下,殊不知如今已大不然了。应该趁此机会,把蜀民的苦困向太后、皇上奏报,既可以让朝廷了解四川的实情,又有利于东乡案子的再次审查。正要提起笔来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已疲倦了。
张之洞一向体质不强,三十多岁时两鬓便有了白发。四十岁过后,他常常有一种日趋衰老的感觉,心中不免有些恐惧:一生真正的事业尚未开始,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今日一天之间连拟了两份奏疏,精力花费太多,更觉得比往日劳累。明天再写吧!这个念头刚一出来,便被他立即压下去了。
张之洞是个性格倔强、意志坚毅的人,想办的事就非要办成不可。一天之内连上三道奏折,这在他的过去是没有过的事,满朝文武中也罕有人做过这等事。然惟其如此,才能引起朝廷的重视,才能体现一个前四川学政的关爱蜀民之心。
“香师,正折和附片我都拜读过了。东乡冤案,有您这样的奏章递上去,一定会很快昭雪的。”
杨锐一颗热切的心被张之洞的奏稿所深深打动,并由此而更增添了对老师的敬意。
“但愿如此!”张之洞说。他斜倚在靠背椅上,让全身最大限度地放松。
“香师,您的这两份奏稿,可不可以让我来替您誊正?”
杨锐的眼睛里射出热烈的目光。对于一个肩负父老乡亲重托的尊经学子来说,对于一个巴望仕途顺利早日成为国家栋梁的年轻秀才来说,这是一件太富有意义的事情了。
见张之洞没有做声,他又赶紧补充一句:“让我誊抄一遍吧,如果不能上奏,留下作个底子也好呀!”
若是在平时,张之洞是决不会同意杨锐这个要求的。一来亲自誊正奏稿,也是臣子对君上的一种忠诚的表示;二来毕竟还不是繁剧在身,有时间自己誊抄。但今夜还要草拟一个附片,分不出时间来,而瞬间冒出的另一个想法,更促使他很快作出了决定。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会试落第,到河南开封堂兄张之万那里去做客。张之万很器重这个堂弟,除密折外,通常的奏折,从草拟到拜发的过程,他都让时年二十五岁的堂弟参与,或让他起草,或要他誊抄,或给他看幕府中师爷们的稿本。就在这个过程中,张之洞得到很多见识。张之万有时笑着对他说:“我这是在培养未来的疆吏。”张之洞终生记得堂兄的这份情谊。眼下这个刚过弱冠的尊经士子,其资质、品性、学识、才情都不在当年自己之下,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正好让他参与这几道折片的形成过程,借此历练,也好使他终生对老师有一个美好的印象。
第一章 清流砥柱(30)
得到老师的明确答复后,杨锐热血高涨,一种神圣感顿时充满他的全身。张之洞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