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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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会有一场暴雨,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就把伞留下。」
魏晴岚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和尚又是一笑,双手合十,低低念了起来:「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
魏晴岚拧紧了眉,竹林间处处回盪著那人的诵经声,像是在古洞点烛时,窥见石壁上含笑的佛像,又像是枕臂而卧,看到梁上有数只山雀在檀香白雾中打盹。
佛音落时,只见和尚手一张,那柄旧伞便浮到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乾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沉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说著,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我不用你喂,」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骗了人!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彷佛被踩了尾巴,沉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地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
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儿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
孰料半个时辰之後,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地皱起眉头。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沉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雨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彷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还是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乾,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藉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
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
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
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走去。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