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贾平凹-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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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委屈,狗尿苔当然回家要给婆诉说,但没想到婆这一次没有安慰他,反倒骂了他一顿,说:我让你在外忍气吞声哩,你逞什么能?狗尿苔说:他看星欺负我么。婆说:这么大的伤口,看星打的?狗尿苔说:我自己撞的。婆说:你撞着给谁示威呀.你以为示了威别人就同情你啦?狗尿苔说:我气不过么。婆说:你还犟嘴!以前常有气不过的事,那怎么就忍啦,这次就忍不了,是不是近来躲过了一灾,你倒觉得你能行了吗?狗尿苔不吭声了,他觉得婆说得对,自己是有些逞能了,就坐在那里啃指甲。婆开始在院里撵鸡,一撵,鸡就趴下了,狗尿苔说:我不吃炒鸡蛋。婆说:谁给你炒鸡蛋呀,我拔些鸡毛给你粘血的。
鸡毛在狗尿苔额上粘了七天,七天后血痂脱落,从此留下一个三角疤。,三角疤在平时没有颜色,只要一激动,疤就红了。也就在t天后,榔头队和红大刀都去洛镇刻了印章,他们各自发布着决议和通知,落款处都要按上红印。牛铃就取笑狗尿苔也有自己的印章了,印章就按在脑门上。
但是,古炉村里,除了牛铃,已经少有人再和狗尿苔说笑了,人们似乎从来都没这样严肃过,榔头队和红大刀越来越紧张,几次就为口舌差点要动手。再出工时只要这一派在地这头干活,那一派必然就到地的另一头去干活,甚至去泉里担水,这派的人看见那派人在泉里,就远远站着不动,直等到那派的人担水走了,这派人才去泉里,恨不得把泉分成两半,各担各的。狗尿苔出门仍带着火绳,却没有了人喊他去点火,他就把绳头火掐了,绳别在裤带上。还是牛铃和他好,看见他把火绳别在裤带上,说:呀,这是个鸡巴多好!腰里缠三扎,地上拖丈八,半空里撵着日老鸦!
这一天,要犁中山腰的那三块梯田,犁杖和牛在地头回不过身,空下的两个地角需要用镢头挖,这一派的三个人便在北边的地角挖,另一派四个人则在南边的地角挖。长宽是掌犁的,套牛的是狗尿苔,长宽扶着犁把犁过来了,这边挖地角的人就和他说笑,扶着犁把犁过去了,那边挖地角的也和他说笑。狗尿苔就对长宽说:你是红人了,他们都跟你说笑哩。长宽说:我哪一派都不是么。狗尿苔说:说不定你能当队长!长宽就让狗尿苔到不远处的地里去摘西红柿,那地是长宽家的自留地,地里的西红柿已经败了,但还有几颗,半青不红的,他要给大家吃。狗尿苔说:说你当队长,还没当上就拿自家的西红柿招待人呀?!去摘了七八个放在了地中间,长宽招呼:都来吃西红柿啊!各方却没有动。后来红大刀那边的过来了本来,榔头队这边也过去了迷糊,迷糊先到,说:我吃一个。却把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猛地一吸,西红柿成了一个瘪皮,再吹一口气,瘪皮又鼓圆了,放在那里,拣了个大的要走。本来过来也拿了一个,转身时,呸地唾了一口。迷糊一看,也呸地唾了一口,他唾出的不是唾沫,是一摊柿子汁。这么着,再没人来吃,长宽叫这个,这个不来,叫那个,那个不来,狗尿苔坐在那儿把一堆西红柿全吃了,吃得双手把肚子当成了鼓,嘭嘭嘭地敲。
杂姓人看惯了姓朱姓夜人的眉高眼低,突然间重要起来,连守灯走路都不沿墙根了,轻快地走着雀步,见着了狗尿苔,竟然让狗尿苔给他挠挠背。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狗尿苔愣了一下,站着没动。守灯说:我叫你哩你耳朵塞鸡毛啦?狗尿苔说:你叫我?!守灯说:给我挠挠背。狗尿苔说:旁边有树哩,你不会蹭蹭。守灯说:你碎(骨泉),我就让你挠!你以为我成分不好就不给我挠吗?狗尿苔说:我也不好。守灯说:那你还不给我挠?狗尿苔近去给他挠,心里说:权当我给猪挠哩。守灯说:以后我一坐下来你就过来给我挠。狗尿苔说:你不怕别人批斗你是地主又剥削人了?守灯说:现在谁批斗我,还顾得上批斗我?他们还想拉着我入他们造反队哩!狗尿苔说:你准备人哪派呀?守灯说:我看哩,谁势力大我入谁。狗尿苔恨恨地挠了一下,不挠了,说:你真是阶级敌人!守灯过来打他,他跑开,看着指甲缝里沾着血。守灯说:等着吧碎髁,看我将来收拾你!狗尿苔并不怕守灯,他觉得没有哪一派会要他加入的,两派对杂姓人再好,也不会有人对他守灯好的。
但是,狗尿苔的想法错了,就在八成来动员守灯加入榔头队的前一天,天布找了守灯,天布一找他,他就听了天布的。天布告诉他,出身不好也可以到革命造反组织里来,就看如何表现了。守灯很高兴,说他表现好着哩,还要继续表现好。天布说:你说,你有什么愿望?守灯说:愿望是不当四类分子。天布说:鸡是鸡,狗是狗,狗生不出鸡,鸡蛋再孵也孵不出个狗,这你甭想。守灯说:那就是烧窑吧,能烧出青花瓷,我就是古炉村头把窑师了。天布说:是谁没让你再烧窑?守灯说:文化大革命么。天布说:啥?是榔头队!守灯说:是榔头队,榔头队封了瓷窑。天布说:这就好,现在红大刀支持你再烧窑呀,当然不是要你烧青花瓷,还是烧粗货,红大刀所有人家出钱来烧,烧出瓷货了咱们分。守灯没想到他还能烧窑,身子骨就软了,当下跪下要给天布磕头,天布却生气了,说:起来起来,你真是跪惯了,谁让你跪哩?守灯站了起来,说:还是窑场那些人吗,有没有摆子?天布说:你啥意思?守灯说:没有他最好!天布说:没有他你能烧好?那就不要他了,你好好地干,干好了就吸收你加入红大刀。守灯说:你这么重用我,我就坚定不移地跟着你干革命,我还可以把八成从榔头队里拉过来弃暗投明,如果拉不过来,我就和他州河里杀猪,刀割水洗!
红大刀重新要烧窑了,开始筹集柴禾并每家出份子钱去西川村煤窑去买煤,这消息当然被榔头队知道,榔头队的人就嚷嚷窑场是生产队共同的窑场,谁要去独霸就独霸了?红大刀也放出话:窑场是生产队的窑场,谁都可以去烧么,不妨碍谁去烧么。霸槽后悔没能早一天把守灯拉过来,就去请摆子也来烧窑,但摆子说,天布已动员过他了,他都拒绝了,他不参加两派,他也不给任何一派烧窑了,何况他腰疼,疼得啥活都干不了。榔头队里没人能烧窑,只能眼看着红大刀的人上了窑场,他们就急了,有人主张红大刀抢村里财产,榔头队为啥不抢,咱把牛抢过来,他们要卖瓷货咱就卖耕牛。但这办法遭到有人反对,耕牛和土地是连在一起的,虽然古炉村的土地自古都是古炉村自己的,可共产党靠的是土地,它是把土地从地主富农手里分了才闹的革命,又是从各家各户把地收了搞社会主义,现在土地是国家属有,你卖耕牛,那怎么种地,在土地上犯事那还是共产党领导吗,还是社会主义吗,是背着鼓寻槌吗还是不想活啦?再说,即便去抢牛,牛圈棚和红大刀队部在一个大院里,你能抢过来?
榔头队的人在窑神庙里争争吵吵着,霸槽却独自坐在殿房里喝太岁水。他用个小勺子,对着太岁盆子,舀一勺子喝了,再舀一勺子喝了,还在舀着喝。秃子金在院里说:咱队长呢?跟后说:在殿房里喝哩。大家就都不说话了。霸槽的太岁盆从小木屋搬到窑神庙后,一有事就喝他的太岁水,就像一个人喝闷酒一样,他在琢磨事情,谁也不能去打搅。秃子金说:让他喝,他会给咱一锤定音哩!他们开始用石子和枝棍儿斗棋,却见霸槽从殿房里出来了,好像满院子里没有人,只有跟后,他说:跟后,走!跟后就从台阶上提了那把锨,大家看着霸槽手在背后甩着走出了院门。
霸槽又是去山坡上要屙屎,榔头队的人都知道他便秘得越来越严重了,也越来越喜欢着去野外屙屎,或许,屙屎能出思想,在他屙屎的时候一整套对策就完成了。秃子金放心地等着,说:斗棋,斗棋!榔头队的人都放心地等着,又吵吵嚷嚷着评论着棋局。
但是,霸槽这一出去当天并没有回来,甚至几天了也没有踪影。
秃子金到霸槽的老宅屋去找,老宅屋门锁着。到公路边的小木屋去找,小木屋也锁着。他有些生气,进村去杏开家,巷道里碰着摆子,摆子一手叉着腰,斜斜地走路。其实天布去找摆子的时候,摆子的腰并不疼,他说他腰疼,故意仄着身子走路,等霸槽找他时,他又故意把身子仄得厉害,这么多天,为了证明他腰疼就一直仄着身子,没想身子真的就疼了,不仄着身子走就不行了。秃子金说:腰还疼?摆子说:越来越不行了,快要断了。秃子金说:那就断了去!秃子金不再理摆子,去敲杏开家的院门。杏开在院里洗头,隔门问啥事。秃子金说找霸槽哩。杏开说霸槽没在呀。秃子金说把门开了我给你说话。门开了,秃子金说大伙急着要霸槽拿主意哩,你不能不让他出来。杏开说:他是个大活人,我能藏了?他啥时又能让我藏过?杏开用手巾擦头发就打嗝,一口一口吐唾沫,唾沫把脚下地面都唾匀了。秃子金才知道霸槽真的不在,起身便走。杏开却警告他:榔头队的事,以后别来寻我!秃子金忽然记起霸槽去屙屎时跟后提了锨跟着,去找跟后,跟后竟然也不在,跟后的媳妇说跟后和霸槽去洛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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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霸槽去洛镇的第二天,支书和水皮从学习班回来了。支书似乎还是老样,只是胡子白了,但水皮完全失了人形,那个瘦呀,皮包了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发白,喉结竟然大得像个核桃。
那个下午,灶火和冬生往窑场运煤,半坡上停了架子车歇着,那几只白嘴红尾鸟卟卟啦啦从山下往山上飞,最后就落在山神庙前的白皮松上,屹岬岭上的太阳只剩下一半,一道霞光又把白皮松照成了红皮松。这是古炉村的每一天里最美的时候。冬生说:谁来又找善人说病了,现在咋这多的病呀?!灶火说:也真是,这么美的地方就是人多病。冬生往山下看去,果然有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走上来,就说:善人会捏骨这我信哩,你说他给人说病,病真的就能说好吗?灶火说:啥事情干得时间久了,就来神气哩,善人长年说病,他说病可能就灵验的。这就像朱大柜,他现在没势了,说话不顶用,可他在台上,当了十几年的支书,样子也就像个支书,他说话咱还不都听着,按他的话做了也都做对了么。冬生说:哦,她寻你来了。灶火脱了鞋,倒鞋壳里的沙子,说:谁寻我?水皮妈就低声地叫:灶火,灶火。水皮妈就在不远处的地塄上割野枣刺,她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乱得像个栗子色。水皮进了学习班后,她一下子就蔫了,家里没了柴禾,常到村口扫些树叶或在地塄上割那些野枣刺。灶火说:她叫我干啥?仍低了头在地上掸鞋,冬生便拿了个草秆子掏耳朵,一掏就咳嗽,咳嗽个不断。水皮妈已经走近来了,她还在低声地叫灶火。灶火这才抬_r头,说:你叫我呢?水皮妈说:我叫你哩。灶火说:你声低得像蚊子,我没听见,水皮妈说:啥时烧窑呀?灶火说:你还关心烧窑呀?水皮妈说:关心么,姓朱的搭份子烧窑也不叫我。灶火说:你又不缺钱的。水皮妈说:灶火你咋说这话呀,我十天都没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