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的思辨 作者:杨东明-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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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洁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这是于潮白,这毫无疑问是于潮白!
没错,采尔珠就是他在札记中写的那个哦耶——那么,于潮白这次到吉玛山,当然是来找采尔珠了。
陆洁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这个爱唱歌的汉人,这次朝母节来了吗?”
采尔珠许久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思索的神情。
“象,朝母节,有一个人,看着象——”
陆洁觉得采尔珠有些吞吞吐吐,陆洁想再追问什么,可是她忽然觉得脚下晃动起来,面前的景物也在不住地摇。
“陆,你怎么了,怎么了?”采尔珠叫着。
陆洁看到眼前采尔珠的那张脸在打转,而且越转越快。
“我,我头晕。”陆洁赶忙闭上了眼。
“陆,你喝多了?躺一会儿,在我的毡床上。”
陆洁睡在床上的时候,于潮白就偏躺在她的脚边。医院的病床不宽,是那种金属网状的弹簧床,使用的年月久了,中间已经凹了下去。睡在床的边沿,就象睡在陡坡上,有一种遏止不住的下滚的势头。陆洁时不时地勾勾脑袋,向脚旁望一望,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歉意,真难为于潮白,他竟然能在那里躺得往。
距离医生判断的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陆洁的手脚都肿了,身上套着于潮白的一件外衣,脚上只能趿着一双于潮白的拖鞋。可是,陆洁还在坚持上班,做为医生,她自然懂得已经很通俗化了的常识,孕妇应该坚持必要的活动,这样有助于顺利地产下婴儿。
自行车不能骑了,陆洁每天都坐公交车。坐公交车的人不算多,见到陆洁这样挺着肚子的孕妇,即使不让座,也都会避一避的。陆洁出事倒不是被别人挤撞造成的,还是她自己不当心。上车的时候,脚抬低了一点,拖鞋在踏板上一挂,人就摔倒在地上。
有人说,“上啊,上啊,快上啊”,也有人说,“你没瞧着呀,人家孕妇摔倒了”。陆洁爬不起来,肚子一阵阵疼得厉害,似乎有了要生孩子的感觉。陆洁艰难地挣扎着说,“帮帮忙,把我送到医院——”
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拦了出租车,把陆洁送到了产科医院。医院检查,说是先兆流产,看来肚子里的调皮鬼已经耐不住性子,想钻出来见见世面了。陆洁的心里充满了亲子的温情,恨不得马上将这个牵肠挂肚了九个多月的小家伙抱到怀里。
于潮白赶到的时候,陆洁已经上了产床,羊水破了,主治医生安排要产妇自己生。医生和护士向陆洁讲解产妇自己生的好处,陆洁说,我也是医生,我懂。
懂得医学知识的人在产房内忙,不懂医学知识的于潮白在产房外忙。二十分钟过去了,陆洁的叫声越来越低,于潮白的叫声却一下子高起来,“剖腹!剖腹!
——”
医生们就商量,安排了剖腹产。
万幸,万幸,剖腹的时候才发现,婴儿已经出现了窒息的症状。如果不剖腹,婴儿一准儿没救了。
那是个胖儿子,于潮白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佑生”,意思是冥冥中有命运的福佑,她才得以生临人间。
剖腹产之后,陆洁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礼拜,那些日子,于潮白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陆洁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早晨,于潮白把热水端到床头,用毛巾给陆洁擦脸。热水浸过的毛巾又柔软又温暖,它缓慢地擦过陆洁的额头、眼窝、面颊、耳朵、嘴角、颈脖,于潮白的动作仔细而体贴,那时陆洁就会感到体内有暖流在涌动,她就惬意地闭上眼,细细地感受丈夫的那份关爱。
每一个清晨都是这样开始,于是那一整天便会充满夫妻间的体贴和爱意。要吃饭了,从丈夫端着饭盒出去的那一刻起,陆洁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房门。她看着于潮白兴冲冲地折返回来,象玩杂技似的把那些油条、糖糕、包子、小菜、豆浆、八宝粥一一搁放在手掌手腕臂肘直至胸膛前。
陆洁本来也能自己吃饭,可是她却要丈夫喂。她歪躺在枕边,由着丈夫一勺一勺,一口一口,将那些食物喂进她的嘴里。这种时刻,陆洁的心里会很甜,会很满足。她觉得她是一只孵蛋的幸福的鸟,一只抱窝的快乐的鸡。
她比鸟和鸡麻烦,她是伤兵。她有了一次流血牺牲的经历,她的身子下面还在渗血。一迭迭厚厚的吸水纸象小褥子一样垫在她的身下,每次换纸的时候,陆洁都能感觉到于潮白似乎在颤抖。他的鼻翼两旁泌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额发和胡子都象被雾气浸袭过一般,变得潮潮乎乎,粘结成了条条缕缕。
做完那种换纸的活儿,这个大男人会把额头贴在陆洁的额头上,悄声地自嘲说,“嘿,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怕呢。”
端屎倒尿没有换纸垫那么惊心动魄,只是有些烦琐。每当于潮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将那个白色的便器端到胸前的时候,陆洁的心内就会替他生出尴尬来。
讲台上那个风度潇洒,侃侃而谈的于潮白,此时佝着背弓着腰,象一个标准的勤杂工。
如果他的学生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准不会认出他来。
让人感到最愉快的时刻,是护士从婴儿室抱了小佑生过来。虽然陆洁还无奶可哺,但是医院循例还是要让婴儿来吮吸母亲的乳头。这是已经大众化了的医学知识:婴儿早期吮吸母亲的乳头,有利于母亲尽快地分泌乳汁。
这个闭着眼睛的小家伙一到母亲的怀里,就哇哇嚷叫,挥臂踢脚,向世界大声诉说他初始的欲望和烦恼。
好了,母亲来满足他了。陆洁把他抱进怀里,让他含住了乳头。
婴儿高兴了,他吸着,他扒着,两腮和鼻翼都扇动起来,呼呼哧哧地喘着气,那神情显得急切而又贪婪。
于潮白俯在旁边,揶揄地说,“陆洁,我要嫉妒他了。”
嘴里说是嫉妒,可是一旦把婴儿抱起来,于潮白就会显出极大的快乐。他的双臂弯成了一个宽大的摇床,婴儿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臂窝里,被他荡来荡去。
他一边荡,一边津津有味地唱着被他篡了词的那首印度尼西亚的歌曲。“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送饭送菜端屎端尿啊我的宝贝——,他晚上露营在你妈妈床底下我的宝贝”
陆洁被逗乐了,“谁让你睡到床下了?让你睡床上你不睡嘛。”
医院有规定,护理病号的家属不能在病房内加床。于潮白担心自己挤在床上,会影响陆洁休息,于是他就拿了塑料布和棉大衣,滚在地上睡。陆洁有时夜里醒来,看到地上的男人蜷缩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就涌满怜意,暗暗想着等自己养好了,一定要加倍照顾男人。
住院的这段日子给陆洁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很久很久以来,他们之间都没有机会这样朝夕相守了,这一次,似乎是要一下子补足。对这样的好时光,陆洁内心里十分地依恋。
出院之后,陆洁带着儿子回了家。陆洁的母亲为了帮助女儿照顾孩子和料理家务,特意从她居住的滨海小城赶到了这里。老人和孩子的加入,使得这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顿时显出了拥挤。
陆洁在医院那边还有一套小单元房,于潮白说,他想晚上到那边住一住。这样能休息得好一些,也可以工作工作,看一看书。
医院分给陆洁的那一室一厅在五楼上,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挺安静。陆洁也觉得,于潮白这一段时间确实太累了,晚上到那边去住住,恢复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于潮白晚上就单独住在了那边。
出事当天,陆洁毫无预感。那天下午,陆洁的母亲血压有点儿高,吃了药,靠在床上休息。于潮白买菜回来,先把鲫鱼收拾了,放在灶上煨汤,然后就动手洗尿片,洗衣服。弄完那些杂事,陆洁劝他休息休息,他却操起拖把,将地板干干净净地拖了两遍。陆洁原来打算等孩子吃完奶睡着了,再动手做晚饭,可是没等她动手,于潮白就再接再厉,将晚饭也捎带着做了。
那顿晚饭似乎比平常做得早了一些,因此他们吃得也早。在饭桌上,于潮白显得胃口和精神都不太好,陆洁就关心地问:“潮白,你累了?”
“嗯,头疼。”
于潮白有神经性头疼的毛病,累了,紧张了,就会犯。一犯起来,头疼恶心,还会呕吐得一塌糊涂。
陆洁的母亲自责地说,“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看看,把小于累着了。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呢?”
于潮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休息休息就好了。”
陆洁就说,“药盒里还有‘麦角胺’,你把它拿过去,按时吃。”
那药是上一次于潮白吃剩下的,陆洁要起身去拿,于潮白按了按她的肩膀说,“你吃饭,吃饭,我去拿就是了。”
于潮白起身走到门边,仿佛无意地停下脚,说了句:“我早点儿过那边去,拿了药就走啊。”
陆洁点点头。
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陆洁拐到卧室去看佑生。她见于潮白还没有走,他正俯在儿子的小床前,聚精会神地地盯着儿子看。佑生睡得正香,两个红脸蛋儿鼓嘟嘟的,小嘴儿撅着,仿佛在等着人来亲。
陆洁偎在于潮白身边,指指佑生问,“儿子漂亮吧?”
“漂亮。”于潮白俯下身,去吻儿子的脸。
陆洁就急了,“瞧你大胡子,扎住他了。”
于潮白笑笑,把大胡子往陆洁的脸上挨。
陆洁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快走吧快走吧,赶快过去休息。”
于潮白站起身之前,用没长大胡子的额头在儿子的下巴上蹭了又蹭,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事后,陆洁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她觉得,婴儿一定是有预感和记忆的。
因为于潮白走后不久,儿子就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哇哇大哭,陆洁和母亲轮番去抱,去哄,全都无济于事。直到他在一块又一块尿垫上尿够了尿拉够了屎,直到他把嗓子哭哑了,这才噙着母亲的乳头安静下来。他在母亲的怀里喘息不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委屈。
做姥姥的叹口气说,“这鬼头,想他爸爸了。”
陆洁点点头,颠摇着怀里的儿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为闹着想爸爸,还是因为下午睡多了,那鬼头一直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等到终于把婴儿哄睡了,陆洁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陆洁按照惯例,打开大药盒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婴儿留个体温。手一扒,却看到了那瓶治头疼的麦角胺。
怎么搞的,于潮白忘记拿药了。
陆洁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给于潮白送药去,她已经很累了,身上也有点犯懒。
母亲说,“没吃就没吃吧。这个时候,小于恐怕早就睡了。”
母亲这样讲了,陆洁反倒争辨说,“他一个人,要是头疼厉害了怎么办?不行,我得给他送去。”
这样讲过之后,陆洁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仿佛丈夫在医院里对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经得到了她奋不顾身的回报。
骑自行车到医院的家属楼,再快也得半个小时,何况现在已经是深夜,于是陆洁就坐了出租车。车停在楼门洞口,陆洁抬头朝五楼上望了望,自家的那个窗口黑着灯,看样子,于潮白已经睡了。
喘吁吁地爬到楼上,拿出钥匙开锁。安全门哗哗啦啦被打开的时候,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