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的思辨 作者:杨东明-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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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然而,那扇窗子却栓得紧紧的,毫无开启的意思。
我终于沮丧地坐在地上,我想起了那首吉玛人的歌:“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我是被遗忘了么?
我是被忽略了么?。
还是我被拒绝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涌满了伤感和苍凉。
村寨旁的楠砻河哗哗地响着,我仿佛听到了泪水在我的心里流。无边无际的夜色在我的眼中显得那么的落寞,让我不由得一阵阵心灰意冷。
我在这无穷无尽的冷寂中,孤独地仰面躺下。身下的草皮传递着寒意,那寒意穿透肌肤,穿透骨髓,让人透心地凉。唯有夜空中的星星不忍与我相弃,它们关切地望着我,我也呆呆地盯着它们。时而,它们显得那么遥远,时而,它们又似乎分外地切近
木楼的那扇窗子也是遥远而又切近的。只要它打开来,它就与你亲密无间,可是,只要它紧紧地关闭,它就将你拒之千里,使你永不可及。
我的哦耶啊,当我热情激荡地进入她的身体,当她的身体柔顺地容纳着我的时刻,我觉得我们已经形同一体,永不可分。可是,当此刻她向我关上窗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原不过各自有体,互不相干罢了!
想到这些,我简直沮丧至极。我懊恼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然后扬了扬手,想使劲儿地将手里的那把草和土远远地甩出去。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向手里看了一眼。
柔韧细长的叶子,柔韧细长的茎,这是断念草。
这些断念草都打成了结。
原来,今晚她与别人另有约会啊!
我太糊涂了。我一门心思只想着早早进入木楼,与她相会,却没有留心窗下这片断念草。
我明白,我该爬起来了。我该骑上我的黑走马,尽快离开这里。
披着凌晨时分的寒意,我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归程。回到冕诺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冕诺正在院子里粘补胶皮轮胎,看到我,他吃惊地说:“于,这是怎么了,你?”
我当时一定是神情怔忡,怅然若失,我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自言自语地说,“冷,冷——”
是冕诺把我从马上扶下来的,我浑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鞋上满是泥土和碎草叶。
披上冕诺的披毡,喝下一大碗热乎乎的酥油茶,我才回过神。
“真倒霉,她不放我进去。我在麻地里呆了一夜。”
我忍不住把昨夜的遭遇通通诉给了他。
冕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于,这种事常会遇到的。带你来的那天晚上,我也一样——”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住进寨子的当天晚上,冕诺就失踪了。清晨见到他时,他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鞋上满是泥水和碎草叶。
有了共同的遭际,两个男人也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于,听我说。梦姆湖里的鱼多,吉玛山上的树多,寨子里的女人多,放下这个,再拾起那个。”
我懂得冕诺的意思,可是,我放不下。
见我摇头,冕诺说,“于,放不下她?去求她,那就。”
“怎么求?”我向冕诺请教。
“讨好呀,帮她干活。打柴,舂谷,绩麻——”
我愣住了。我在想,在这些活儿里,哪一种比较适合我。
冕诺以为我还是想不开,便宽慰地劝我,“于,别愁。散散心,跟我去达坡。”
达坡是邻近此地的一个大镇子,那里常有昆明、西昌、成都等地的客商来往。
吉玛人也常到达坡去,用自己的麻布、鱼干、家畜和家禽,换回日常需要的各种物品。到达坡去,有一条路况很差的石子路,冕诺去的时候,总是套上他的胶轮车。
跟冕诺去达坡散散心也好。
冕诺要补的这副车胎实在是太旧了,他还有一副备用的新胎,我说,“冕诺,这胎不行了,换上新的吧。”
“不,能补上,我。”冕诺不屈不挠地把胶水往旧胎上抹。
于是,我就坐下来帮他补。有我的帮忙,旧胎上几处漏气的缝儿很快就补好了。
冕诺一边兴冲冲地装着轮胎,一边夸我说,“于,你真行。可惜,你哦耶那里,没有轮胎。不然你去补,会高兴,她。”
冕诺套好了胶轮车,催我赶快坐上来。
我却改变了主意,我说,“我不去达坡了,冕诺。我想,我还是到她那儿干活儿去吧。”
那一天,我赶到我的哦耶那儿去的时候,她正在坡地上犁地。吉玛人犁地采用的是一种很原始的方式,二牛抬杠。两条牛并排在犁的前面走,为了让用力的方向一致,就用一根长木杠缚在两条牛的脊背上。“二牛抬杠”的说法,就是这样得来的。后面需要一人操犁,前面还得有一个人操心抬着杠的两条牛,别让它们走歪了。
我向那片坡地走着,远远就看到了我的哦耶。她的白长裙在风中飘舞着,花头帕鲜艳得犹如蝴蝶的翼翅。她在抬杠的两条牛的前面走,后面有一个操犁人,那是一个穿着麻布衫的魁梧的吉玛男子。
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面前,喉咙有些发哽——为昨夜无望地投上房顶的那些石块,为那些被踩踏的打了结的断念草,为凌晨时分凉透了心脾的寒意
站在她的面前,我委屈着,难过着,伤心着。
我想听到她的解释和抚慰。
然而,我的哦耶看到我,只是晃了晃双耳下那两颗红玛瑙般的耳坠,然后将黑玛瑙般的眼睛闪了一闪。
“于,是你么?你来了!”
是的,她丝毫没有愧意,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她显然很高兴见到我,似乎我昨夜并没有吃什么闭门羹,似乎今天我到她这儿来完全是应该的。
我忽然有点儿恨她。
不过,男人嘛,应该高姿态。
于是,我装着昨夜什么也不曾发生,竭力用轻快的语调说,“哎,我能干什么?你让我干点儿什么呀?”
我的哦耶把拿着牛鼻绳的手抬起来,对我说,“陆,你来牵牛吧。操犁,还是让平措做。”
操犁的那个魁梧的男人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肩膀很宽很平,髋骨也过于宽了一些,平了一些,这使他看上去有几分象门板。
他就是平措了,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我想,我的哦耶是在照顾我,牵牛大概比操犁要容易得多。我从她的手里接过牛鼻绳,站到了肩抬木杠的两头牛的前面。
我看到那两头大牛摇头了,它们将弯盘的长角不满意地晃了晃,用鼓突的大眼睛警觉地瞪着我。
果然,它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走起来,它们不是相互碰撞,就是彼此扯开,竭力往各自想去的方向挣。我喝斥它们,我使劲地扯动牛鼻绳,我吃力地扳动它们肩上的那根木杠
不一会儿,我的嗓子就嘶哑了。我的手扯疼了,胳膊也开始发酸。
脚底下的坡地也来给我添乱,它不是坑,就是坡,还有许许多多会打滚儿的石块。害得我一走一歪,一走一滑,唉,我自己都走不直,又怎么能扯直那两头大牛呢?
这是个累活儿,我浑身都冒出了汗。
我的哦耶背水来了。她伫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木桶压在她的背上,她也忘了卸。
“平措,换换,你们。”我的哦耶再次安排。
平措听话地走过来,与我交换了位置。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象操纵过公园里那种机动碰碰船的手柄,我想,木犁不应该比机动碰碰船更复杂。
当然,它看上去很简单,一根斜斜的木棍从犁头上升起来,上面嵌着一块圆滑的短柄,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握在手心里。然而,一走起来,我就感到它的复杂了。首先,它有很强的摆动欲望,它不愿意被拘束在一条直行的槽沟里,它几乎时时刻刻都想跳槽,给自己另辟蹊径。其次,它的情绪不稳,上下波动很大。
在它高兴的时候,它会一下子就从土槽里跳出来,滑溜熘地在地面上跑。不高兴的时候呢,它就闷头扎下去,让你越拉越深越拉越深,弄得前面的两头牛不堪重负,到头来只能喘喘吁吁地停下。
为了对付这个木犁,我真是耗尽了心力和体力。
就在我精疲力尽的时候,它不失时机地躺倒不干了。我去拉它,忽然一滑,犁头就擦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大叫一声。
伤口并不大,但是沁出了血。我的哦耶在我的身边俯下来,用她的手帕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血迹擦拭了,然后把那手帕捆扎在了伤口上。
“再换过来吗?我们俩——”
平措倚在老牛身旁,向这边张望。他用的是一种调笑的语气。
我的哦耶说,“不,该吃饭了。”
饭菜是我的哦耶用藤条篓背来的,香喷喷的燕麦饼,盐水土豆,烤鱼干,还有苦荞酒。
我没有一点儿食欲,我没干什么活儿,我怎么能吃进去她的饭?我满心惭愧,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没有希望了,我没有希望了。她不会再让我进入她的女楼,对于她来说,我是如此地无用——不,我会写论文。论文,她要吗?
在我的旁边,传来平措响亮的咀嚼声和啜饮声。他坐在坡地上,心满意足地吃着,喝着。他的一双大脚板骄傲地晃动着,犹如得胜的蟋蟀摆动着头须。
甚至那两头牛也在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主人赐给它们的食物。那是些干草团,那些干草团里裹包着黑豆。
唯有我呆呆地枯坐。
“于,饼,我烤的。”
我的哦耶凑近来,把酥脆的燕麦饼送到了我的唇边。她的另一只手里端着木碗,碗里是清亮的苦荞酒。
比酒更醉人的是她的额发,它们痒痒地撩着我。
“等你,今晚上,我。”
那耳语很低,但是很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咙发哽,鼻子里也生出酸酸的感觉。
我在心里骂自己,你这个混蛋!晚上不许去,听到没有?你不需要恩赐
晚上,我和冕诺守着火塘,补那辆胶轮车的内胎。冕诺从达坡回来的路上,半边轮子就软了,那是慢撒气,胶胎显然已经老化。我一边帮他查找那些泄气的缝眼儿,一边向他诉说着一天的经历和感受。
当然,也包括“不需要恩赐”之类的话。
他妈的,我不会到她那儿去了。
冕诺默默地听着。
终于将最后一个缝眼儿补完,冕诺满意地站起来,眨着他那倒睫的眼睛对我说:“于,给你备好了,黑马。在厩里,你去吧。”
这个家伙,他早就猜透了我的心。
我又骑上了那匹黑走马。
这黑色的精灵,它又响起了既碎又疾的蹄声,它们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让我的心碎乱地疾跳不已。月光下,那些求偶的夜鸟和野兽时不时地飞出来跳出来,向我表达着它们的欢欣。
我的体内充满了因渴望而生的焦灼,因企盼而生的激情。
惴惴不安的担忧正是裹随在这焦灼和企盼之中,不知不觉地翩然而至。
就象一个孩子担心能不能得到成人允诺的糖豆,就象一只小狗忧虑会不会得到主人扬起的骨头——我忧心忡忡地想:她会给我打开木窗吗?
呵,我这是怎么了?我用乱轰轰的脑袋痛切地思索,我怎么会这样?——我的哦耶,你的独立、你的尊严,都存在于我每一次的离开之中。而我每一回的前往,都变成了惴惴不安的朝拜。
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