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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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与思想捧上天去。
奥里维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敌人
手中,听凭与他的思想为敌的文人和受这种文人指挥的批评家摆布。
这些初期的接触使他心灵受伤了。他对于批评的敏感不下于老布鲁克纳,——新闻
界的恶意所给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让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奥里维连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
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为职务关系,还能感觉到法国文化的传统,照理是能了解他的。
但他们是服从纪律的,把精神整个儿交给工作的老实人,往往被吃力不讨好的职业磨得
牢骚满腹,不能原谅奥里维与众独异的行为。因为是驯良的公务员,所以他们只有看到
优越的才能跟优越的地位合而为一的时候才承认其优越。
在这等情形之下,只有两三条路可走:不是用强力摧破外界的壁垒,就是作可耻的
妥协,或者是退一步只为自己写作。奥里维对第一第二条都办不到,便采取了最后一条。
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忍着痛苦替人家补习功课,另外自个儿写些作品,——但因为没有
见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变得没有血色,变成虚幻的,不现实的了。
在这种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风雨般突然闯了进来。他对于社会的卑
鄙与奥里维的忍耐非常愤慨。
“难道你没有热血吗?〃他嚷道。〃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这般畜
生高明而让他们压迫吗?”
“怎么办呢?〃奥里维说,〃我不能自卫,要跟我瞧不起的人斗争,我简直受不了。
我知道他们会不择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击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厌恶用他们那种恶
毒的手段,而且还怕伤害他们。我小时候老老实实的让同伴们打。人家以为我懦弱,怕
挨打。其实我对于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个蛮横的家伙正在折磨我,旁边有人跟我
说:喂,跟他拚了罢,把他肚子上踢一脚不就结了!——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是宁
可挨打的。”
“你太没有热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并且也是你们该死的基督教思想种
的根!还有你们只剩了一些《教理问答》的宗教教育;经过割裂的《福音书》,淡而无
味的,萎靡的《新约》婆婆妈妈的慈悲,老是预备流眼泪的可是你们的大革命,
卢梭,罗伯斯庇尔,一八四八的革命难道都忘了吗?我劝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
的《旧约》罢。”
奥里维表示异议。他对于《旧约》有种天生的反感。这种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
偷的翻着一部插图本的《圣经》的时代,那是人家从来不看,也不许儿童看的东西。其
实禁止也是多余的。奥里维看不多时,马上又恼又丧气的把它阖上了,直到读了《伊里
亚特》,《奥德赛》,和《天方夜谭》那一类的书,才把看《圣经》的时候那种不愉快
的印象抹掉。“《伊里亚特》中的神,〃奥里维说,〃是一般长得很美,极有神通而缺点
很多的人:我懂得他们,我或是爱他们,或是不爱他们;即使我不爱,也喜欢这种人;
我有点儿颇疼他们。我象帕特洛克勒斯一样,愿意亲吻阿喀琉斯的受伤的脚。但《圣经》
里的上帝是一个自大狂的老犹太人,狂怒的①疯子,时时刻刻都在咒骂,威吓,象发疯
的狼一般怒嗥,在云端里发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欢他,他的无穷的诅咒使我头痛,他
的残暴使我惊骇:
①帕特洛克勒斯与阿喀琉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交情极密,皆参与特洛伊之役。
对摩押的默示
对大马色的默示
对巴比伦的默示
对埃及的默示
对海旁旷野的默示
对异象谷的默示①
“那简直是个疯子,自以为一身兼审判官,检察官,刽子手,在自己监狱的庭院里
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这部杀气腾腾的书充满着顽强的恨意,令人品都喘不过来—
—毁灭的叫喊笼罩着摩勃地方的叫喊;到处可以听到他的怒吼——他不时在尸
横遍野,妇孺惨毙的屠杀中休息一会;于是他笑了,好象姚苏哀②军队中的老兵在围城
之后坐在饭桌前面的狂笑:
万军之主耶和华给部下供张盛宴,让他们吃着肥肉,喝着陈酒。主的剑上满着
鲜血,涂着羊腰的油脂③
①以上均为《旧约?以赛亚书》各章的摘要。
②姚苏哀为希伯莱首领之一。
③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这个上帝还用欺骗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类的眼睛,造成他使他们
受苦的理由:
——去,把这个种族的心变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让他了解,不让他改变主张,不
让他恢复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时为止呢?
——到屋无居民,土地荒芜的时候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残暴的人!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愚蠢,不了解这种语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离;
倘使我对这个犹太上帝有时会低徊赞叹,也只象我对老虎低徊赞叹一样。莎士比亚专会
制造妖魔鬼怪,也制造不出这样一个代表恨、代表神圣而有德的恨的角色。这部书真可
怕。一切疯狂都是有传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这种疯狂特别危险,因为它那残忍
的骄傲还自命为能够澄清世界。英国使我发抖,因为它几百年来就浸淫着清教徒思想。
幸而它和我隔着一个海峡。一个民族只要还在把《圣经》作养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
开化的。”
“那末你应当怕我罗,〃克利斯朵夫说,〃我就是醉心于这种思想的。那等于猛狮的
骨髓,强健的心的食粮。《福音书》要没有《旧约》做它的解毒剂,便是一盘淡而无味
的,不卫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须拿《圣经》做骨干我们应当奋斗,应当恨。”
“我就恨这个恨。〃奥里维说。
“恐怕你连这种恨意都没有吧!”
“不错,我连这点儿恨的气力都没有。我不能不看到敌人的理由。我常常念着画家
夏邓的话: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绵羊!〃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想做绵羊也没用。我要使你跳过壕沟,我
要拚命抱着你向前。”
果然他把奥里维的事抓在手里,发动了论战。他开始并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
一句话说完就恼了;目的是为朋友辩护,结果反而对朋友不利;事后他发觉了,对于自
己的笨拙觉得很难过。
奥里维也并不欠朋友的情。他也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虽然他怕斗争,虽
然头脑清楚冷静,嘲笑一切极端的言语和行动,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辩护的时候,他可
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头脑糊涂了。一个人在爱情中是应当会糊涂的。
奥里维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这个为了自己的事作风那
么古板那么笨拙的青年,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权术;他拿出惊人
的毅力和机巧替克利斯朵夫争取朋友,有办法使音乐批评家与音乐爱好者对克利斯朵夫
感到兴趣。倘使要他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会脸红的。
两人费了多少心力,结果也不容易改善他们的境况。相互的友爱使他们做了不少傻
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债私下替奥里维印一部诗集,不料一部也没卖掉。奥里维怂恿克利
斯朵夫举行一次音乐会,临了是一个听众也没有。克利斯朵夫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很
勇敢的拿亨德尔的话安慰自己:“好极了!这样,音响的效果倒更好〃可是这种豪语
并不能使他们把花的本钱收回。他们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这个艰难的情形中,唯一来帮助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犹太人,叫做泰台?
莫克。他开着一家艺术照相馆,对自己的行业很感兴趣,识见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
但他除此以外还关心许多事,甚至把买卖都疏忽了。便是他专心于照相的时候,也仅仅
是研究技术的改进,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虽然巧妙,也难得成功,倒反浪费了不
少钱。他读书极多,对于哲学、艺术、科学、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无不留意;他感觉
极灵,凡是别具一格的,有点力量的个性,他都会发掘出来,仿佛那些个性所隐藏的磁
力会吸引他。奥里维的朋友都是和奥里维一样孤独,一样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们
中间来来往往,成为一个联络人物,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促成他们思想的交流。
奥里维要把莫克介绍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绝;过去的经验使
他不愿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奥里维笑着说,他对犹太人的认识并不比他对法国人
的更高明。于是克利斯朵夫答应再试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皱了皱眉
头。莫克表面上犹太色彩特别浓,就象一般不喜欢他们的人所想象的那个模样:矮小,
秃顶,身体长得很难看,鼻子臃肿,一双斜眼戴着一副大眼镜,脸上留着一簇乱七八糟
的粗硬的黑胡子,多毛的手,很长的胳膊,短而弯曲的腿:活象一个腓尼基教里的上帝。
但他眉宇之间有种那么慈爱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动了。尤其莫克是很朴实的,不说
一句废话:没有过分的恭维,只有非常识趣的一言半语。可是他最高兴帮别人的忙:人
家还没开口,他已经把事情给办妥了。他常常来,甚至来得太密了些;而几乎每次都带
着些好消息:不是为奥里维介绍写文章或教课的差事,就是为克利斯朵夫介绍学生。他
从来不多耽留时间,竭力装得很随便。或许他已经觉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兴;因为克利
斯朵夫一看见那张一把大胡子的脸在门口出现,就要做出不耐烦的动作,但事后又对莫
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犹太人身上并不少有:这是他们在所有的德行中最乐意承认的一种,即使他
们并不实行。其实大多数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极的或无所谓的形式:宽容,淡漠,不愿
意作坏事,含讥带讽的容忍,在他们都是好心的表现。莫克的好心却是很积极的。他永
远预备为了什么人或事而鞠躬尽瘁:为他清寒的犹太教友,为亡命的俄国人,为各国的
被压迫者,为不幸的艺术家,为一切的灾难,为一切慷慨的善举。他的荷包永远打开着,
不论怎样不充裕,他总有方法掏出一些来;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会教别人掏出来;他从
来不辞劳苦,不怕奔走,只要是为帮助别人。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态度。他的缺点
便是表明自己老实与真诚的话说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确老实,的确真诚。
克利斯朵夫对于莫克是同情与厌恶参半,有一回竟说了一句顽皮孩子的刻薄话;因
为被莫克的好意感动了,他便亲热的抓着他的手说:
“啊!多可惜!你生为犹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奥里维吃了一惊,脸都红了,仿佛说的是他自己。他很难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
的话圆过来。
莫克笑了笑,带着凄凉而嘲弄的神气,静静的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为人。”
克利斯朵夫只觉得这句话是普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