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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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的骄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
么温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
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象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的把他叫做“小家伙〃,同时又
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
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①法国大革命后,教会产业大部分均公开标卖,入于中产阶级之手。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浆汁的老布尔乔亚
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的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
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
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恶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恶运就不成
其为恶运;或者祸患只象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桠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喜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
相情愿的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
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
——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朋友向他借钱,
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
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决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
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从来不敢
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
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篇自己,他
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
他的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是
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象果子一
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
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
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
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
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不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
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片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
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
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识一家极有势力的报
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分
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要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
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为法国
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的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
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实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
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
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
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花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
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博,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
终于把所有的钱,不但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
胜券在握,想出岂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跟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
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事。他的轻举妄动
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
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见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
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可;
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象发疯般岂不及待的往前直冲,
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
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状的回来,把一切
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
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
偿主顾们的。他作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到处
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数仅存的资源所作的投机事业,终于把他断送完
了。而从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变。他嘴里一字不提,但变得易怒,暴躁,冷酷,忧郁得
可怕。当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强装做快活,可是恶劣的心绪谁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为
他身体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们马上觉得他瞒着什么严重
的事。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一间屋里,在一件家具中乱翻,把纸片摔了一地,
大发脾气,因为东西没找到,或是因为别人想帮助他。随后,他在乱东西中间发呆;人
家问他找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似乎不再关心起子儿女了;或者在拥抱他们的时候眼中
噙着泪。他吃不下,睡不着了。耶南太太明明看到这是大祸将临的前夜;但她从来不过
问丈夫的买卖,一点儿都不懂。她问他,他态度粗暴的拒绝了。而她一气之下,也不再
多问。但她只是莫名片妙的心惊胆战。
孩子们是想不到危险的。以安多纳德的聪明,不会不象母亲一般有所预感;但她一
心要体味初恋的快乐,不愿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为乌云自会消散的,——或者等到无
可避免的时候再去看不迟。
对于苦闷的银行家的心绪最能了解的还是小奥里维。他感到父亲在那里痛苦,便暗
地里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无所能,一无所知。再则,他也尽量避免
去想那些悲哀的念头。象母亲和姊姊一样,他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我们不愿意看
到的祸事也许是不会来的。那些可怜的人一受到威胁,便象驼鸟似的把头藏在一块石头
后面,以为这样祸患就找不到他们了。
摇动人心的流言开始传播了,说是银行的资本已经亏折殆尽。银行家在主顾面前装
做泰然自若也没用,猜疑得最厉害的几个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觉得这一下可完了;他
拚命声辩,表示因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气愤,甚至和老主顾们大吵一场,使大家更加
疑心。提款的要求纷至沓来。他一筹莫展,绝望之下,简直搅糊涂了。他作了一个短期
旅行,带着最后一些钞票到邻近一个温泉浴场去赌博,一刻钟内就输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门愈加使小城里的人着了慌,说他逃了;耶南太太费了多少口舌对付那
些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们耐着性子,赌咒说她丈夫一定回来的。他们不大相信这话,
虽然心里极愿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来都觉得松了口气:许多人还以为自己多操
心,以耶南他们的精明,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缝。银行家的态度恰好证实这
个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显得很疲乏,可是很镇静。下了火车,他
在车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几个朋友从从容容的谈天,谈着田里已经有几星期缺乏雨水,葡
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所载的倒阁的消息。
到了家里,他对于妻子的慌张和急急告诉他出门后所发生的事,装做全不在意。她
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番出门有没有把那隐忧大患消除;但她逞着傲岂不去动问,
等他先说。他可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
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气太热,身体困乏,说是头疼得要命;随后大家坐上桌子吃晚
饭。
他说话很少,精神很疲倦,拧着眉头,担着心事,把手指弹着桌布,勉强吃些东西,
也觉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着两个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为大家不说话而很
胆怯;太太生了气,沉着脸,可仍旧偷觑着他所有的动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
些,逗着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谈话,问他们在他出门的时期做了些什么;但他并没听他们
的回答,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奥里维觉察到了:话说到一半就停
住,不想再继续下去。安多纳德窘了一阵,又兴奋起来,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把手放
在父亲手上,或是拿肘子触他的手臂,要他留神听她的话。耶南一声不出,一忽儿瞧瞧
安多纳德,一忽儿瞧瞧奥里维,额上的皱痕越来越深了。女儿的故事讲到一半,他支持
不住了,站起来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窥破他的心绪。孩子们折好饭巾,也站了起来。耶
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园子里玩去;不一会两人在花园的小径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了。耶
南太太望了望背对着她的丈夫,沿着桌子走过去,仿佛找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
一方面感情冲动,一方面怕用人听到,所以嗄着嗓子问:“安东尼,怎么啦?你一定心
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可是什么倒楣事儿?还是身体不舒服?”
但耶南仍旧把她支开了,不耐烦的耸耸肩,冷冷的回答:“没事,没事,我告诉你!
别跟我烦!”
她愤愤的走开了,气恼之下,暗中对自己说,不管丈夫遇到什么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园里。安多纳德继续在那儿疯疯癫癫,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块儿奔
跑。可是奥里维突然说不愿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站在离着父亲不远的
地方。安多纳德还过来跟他淘气;他却很不高兴的把她推开;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看到没有什么可玩,也就走进屋子弹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奥里维。
“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的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罢。那末咱们在凳上坐一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