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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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脏极了。他们抱
着手臂,把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让主人去做,让当令的神道——群众——去做。
从某些时候以来,已经有了一种反抗这混乱现象的运动。少数比较精神坚强的人正
为着公众的健康而奋斗,——虽然力量还很薄弱。但克利斯朵夫为环境所限,绝对看不
见这批人。并且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反而加以嘲笑。偶尔有一个刚强的艺术家对时行的,
病态的,空虚的艺术品而反抗,作家们就高傲的回答说,既然群众表示满意,便证明他
们作者是对的。这句话尽够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群众已经表示意见了:这才是艺术上
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也没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一般堕落的民众替诱使他们堕落的人作有
利的证人,谁也没想到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数字——台
下看客的数字和卖座收入的数字——的宗教,在这商业化的民主国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艺
术思想。批评家跟在作家后面,柔顺的,毫无异议的宣称,艺术品主要的功能是讨人喜
欢。社会的欢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卖座不衰,就没有指摘的余地。所以他们努力预
测娱乐交易所的市价上落,看群众对作譬如何表示。妙的是群众也留神着批评家的眼睛,
看他认为作品怎么样。于是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只看见自己的犹豫不定的神
气。
然而时至今日,最迫切的需要就莫过于大无畏的批评。在一个混乱的共和国家,最
有威势的是潮流,它不象一个保守派国家里的潮流,难得会往后退的:它永远前进;那
种虚伪的思想的自由永远在变本加厉,差不多没有人敢抵抗。群众没有披露意见的能力,
心里很厌恶,可没有一个人敢把心中的感觉说出来。假使批评家是一般强者,假使他们
敢做强者,那末他们一定可以有极大的威力!一个刚毅的批评家(克利斯朵夫凭着他年
轻专断的心思这样想),可能在几年之内,在控制群众的趣味方面成为一个拿破仑,把
艺术界的病人一古脑儿赶入疯人院。可是你们已经没有拿破仑了你们的批评家先就
生活在恶浊腐败的空气里,已经辨别不出空气的恶浊腐败。其次,他们不敢说话。他们
彼此都是熟人,都变了一个集团,应当互相敷衍:他们绝对不是独立的人。要独立,必
须放弃社交,甚至连友谊都得牺牲。但最优秀的人都在怀疑,为了坦白的批评而招来许
多不愉快是否值得。在这样一个毫无血气的时代里,谁又有勇气来这样干呢?谁肯为了
责任而把自己的生活搅得象地狱一样呢?谁敢抗拒舆论,和公众的愚蠢斗争?谁敢揭穿
走红的人的庸俗,为孤立无助,受尽禽兽欺侮的无名艺人作辩护,把帝王般的意志勒令
那些奴性的人服从?——克利斯朵夫在某出戏剧初次上演的时候,在戏院走廊里听见一
般批评家彼此说着:
“嘿,那不糟透了吗?简直一塌糊涂!”
第二天,他们在报上戏剧版内称之为杰作,再世的莎士比亚,说是天才的翅膀在他
们头上飞过了。
“你们的艺术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性格,〃克利斯朵夫和高恩说。〃你们更需要一个
大批评家,一个莱辛,一个”
“一个布瓦洛,是不是?〃高恩用着讥讽的口气问。①
①布瓦洛(1636—1711)为诗人兼批评家,在法国文学史上以态度严正著称。
“是的,也许法国需要一个布瓦洛胜于需要十个天才作家。”
“即使我们有了一个布瓦洛,也没有人会听他的。”
“要是这样,那末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布瓦洛,〃克利斯朵夫回答。〃我敢向你担保:
一朝我要把你们的真相赤裸裸的说给你们听的时候,不管我说得怎样不高明,你们总会
听到的,并且你们非听不可。”
“哎哟!我的好朋友!〃高恩嘻嘻哈哈的说。
他的神气好似对于这种普遍的颓废现象非常满足,所以克利斯朵夫忽然之间觉得,
高恩对法国比他这个初来的人更生疏。
“那是不可能的,〃这句话是克利斯朵夫有一天从大街上一家戏院里不胜厌恶的走出
来时已经说过的。“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你还要什么呢?〃高恩问。
克利斯朵夫固执的又说了一遍:“我要看看法兰西。”
“法兰西,不就是我们吗?〃高恩哈哈大笑的说。
克利斯朵夫目不转睛的望了他一会,摇摇头,又搬出他的老话来:
“还有别的东西。”
“那末,朋友,你自己去找罢,〃高恩说着,愈加笑开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大可以花一番心血去找。他们把法兰西藏得严密极了。
16
第二部
当克利斯朵夫把酝酿巴黎艺术的思想背景逐渐看清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更强烈的
印象:就是女人在这国际化的社会上占着最高的,荒谬的,僭越的地位。单是做男子的
伴侣已经不能使她厌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厌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乐奉为
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范。一个民族衰老了,自会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
意义,甘心情愿的交给分配欢娱的主宰。男子制造作品;女人制造男子,——(倘使不
是象当时的法国女子那样也来制造作品的话);——而与其说她们制造,还不如说她们
破坏更准确。固然,不朽的女性对于优秀的男子素来是一种激励的力量;但①对于一般
普通人和一个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种同样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们望泥洼里拖。而这另
一种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国的帝王。
①〃不朽的女性〃一语,见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带着我们向上。”
由于高恩的介绍,又靠着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于某些沙龙。他在
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观察着巴黎女子。象多数的外国人一样,他把他对两三种女性的严
酷的批判,推而至于全部的法国女子。他所遇到的几种典型,都是些年轻的妇女,并不
高大,没有多少青春的娇嫩,身腰很软,头发是染过色的,可爱的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子;
照身体的比例,头是太大了一些,脸上的线条很分明,皮肤带点虚肿;鼻子长得相当端
正,但往往很俗气,永远谈不到什么个性;眼睛活泼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装
得有神采,睁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丰满,脸庞的下半部完
全显出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义:一边钩心斗角的谈爱情,一边照旧顾到舆论,顾到夫
妇生活。人长得挺美,可不是什么贵种。这些时髦女人,几乎都有一种腐化的布尔乔亚
气息,或者凭着她们的谨慎,节俭,冷淡,实际,和自私等等这些阶级的传统性格,极
希望成为腐化的布尔乔亚。生活空虚,只求享乐。而享乐的欲望并非由于官能的需要,
而是由于好奇。意志坚强,但意志的本质并不高明。她们穿得非常讲究,小动作都有一
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轻轻巧巧的整着头发,按着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够对镜自照
而同时窥探别人,不管这镜子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至于晚餐席上,茶会上,对着闪光
的羹匙、刀叉、银的咖啡壶,把自己的倩影随便瞅上一眼,她们更觉得其乐无穷。她们
吃东西非常严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响她们认为理想的,象面粉般的白皮肤的菜,
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中,犹太人相当多;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对这
个种族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们吸引。在高恩介绍的几个犹太沙龙里,大家很
赏识他,因为这个种族一向是很聪明而爱聪明的。在宴会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
家,工程师,报馆巨头,国际掮客,黑奴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国的企业家。他们
头脑清楚,很有毅力,旁若无人,挂着笑脸,貌似豪放,其实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觉
得这些坐在供满鲜花与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隐伏着罪恶的影子,
不管是过去的或将来的。几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体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从
太近的地方看:脸上的线条与其色缺少细腻。可是她们自有一种光采,显得物质生活相
当充实;美丽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象鲜花般傲然开放,还有把她们的姿色,甚至她们
的丑恶,变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个艺术家看到了,一定会发见其中有些古罗马
人的典型,尼罗或哈特里安皇帝时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玛岛民式的脸蛋,淫荡的表情,
肥胖的下巴埋在颈窝里,颇有肉感的美。还有些女人头发很浓,鬈得厉害,火辣辣而大
胆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无所不为的,比其余的女子更刚强,但也更女
性。在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显出几个比较有性灵的。纯粹的线条,起来源似乎比罗
马更古远,直要推溯到《圣经》时代的希伯莱族:你看了感到一种静默的诗意,荒漠的
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听希伯莱主妇与罗马皇后谈话时,发觉那些古族的后裔也象
其余的女人一样,不过是巴黎化的犹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虚
假,若无其事的说些恶毒的话,把一双象圣母般美丽的眼睛去揭露别人的身体与灵魂。
克利斯朵夫在东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间徘徊,到处格格不入。男人们提到狩猎的时
候那么残忍,谈论爱情的口吻那么粗暴,唯有谈到金钱才精当无比,出之以冷静的,嘻
笑的态度。大家在吸烟室里听取商情。克利斯朵夫听见一个衣襟上缀有勋饰的小白脸,
在太太们中间绕来绕去,殷勤献媚,用着喉音说道:“怎么!他竟逍遥法外吗?”
两位太太在客厅的一角谈着一个青年女伶和一个交际花的恋爱。有时沙龙里还举行
音乐会。人们请克利斯朵夫弹琴。女诗人们气吁吁的,流着汗,朗诵苏利?普吕东和奥
古斯丁?陶兴的诗。一个有名的演员,用风琴伴奏,庄严的朗诵一章〃神秘之歌〃。音乐
与诗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恶。但那些女子竟听得出了神,露着美丽的牙齿笑开了。
他们也串演易卜生的戏剧。一个大人物反抗那些社会柱石的苦斗,结果只给他们作为消
遣。
然后,他们以为应当谈谈艺术了。那才令人作呕呢。尤起是妇女们,为了调情,为
了礼貌,为了无聊,为了愚蠢,要谈易卜生,瓦格纳,托尔斯泰。一朝谈话在这方面开
了头,再也没法教它停止。那象传染病一样。银行家,掮客,黑人贩子,都来发表他们
对于艺术的高见。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转变话题,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谈论
音乐与诗歌。有如柏辽兹说的:“他们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仿佛
谈的是醇酒妇人,或是旁的肮脏事儿。〃一个神经病科的医生,在易卜生剧中的女主角身
上认出他某个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个工程师,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
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个名演员——知名的喜剧家——吞吞吐吐的发表他对于尼采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