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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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决,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炸不倒的腊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的本事。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须靠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病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
第二章
第一节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之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为永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德。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无暇结婚。她对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的家长们不习惯。大家说章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战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权,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好看,给小娃用。”小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愿意你用。”
两人推让,碧初眼泪都落下来了。勉强笑说:“一个盆也这样推让。等抗战胜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让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黄油布包着,捆上绳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几次,终于束得很紧,很像样。每个行李卷上扣着盆,用绳子勒住。
严慧书乘车来接嵋二人。她带一个行李袋,是从滇越路过来的外国货。另有一个包装着盆杯等物。她文静地招呼大家,不多说话。去铜头村没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车,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跟着走。素初提出来接,碧初便应允了。谁让是亲姊妹呢。
车到铜头村,不能向上开了,慧、嵋等循山涧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树木森然,涧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从山顶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阶,每一磴都很高。司机扛着慧书的行李,一个护兵扛着一件,一手和嵋抬着另一件。走了一阵,见一条岔路,引向树丛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这是永丰寺。”护兵说,“涌泉寺还在上头。”
岔路上有几个高中同学,有的提着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经安排好了。忽然从路边树丛中冒出一个人来。“庄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无因。无因快步走来,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这是我的表姐严慧书。”嵋介绍。
慧书目光流动,微笑道:“庄无因我认得的,只是没有说过话。”她用普通话说,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无因也认得慧书,他不接话,认真看了她几眼,然后说:“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嵋问。
“不像你孟灵已。”
大家笑起来。小娃心里很赞成。他认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亲,其次就是嵋了。他很难承认有人像这两个人。
一时来到山门。门上写着涌泉宝刹四个大字。寺内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中的四大天王和韦驮,据说是给村民们烧香用。“韦驮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刚杵专打坏人,”无因说,“你看他的脸很和气。”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有执琵琶的一位是白面书生的样子,其他几位面目很是狰狞。其实他们司掌风调雨顺,都是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经阁,向舍监交代了,才向罗汉堂——女生宿舍来。无因不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丰寺去了。
女生宿舍里两排木板通铺,一边睡十个人,另一边有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