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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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的,自由自在的表演。飞机过后,良久,卧倒的人才慢慢起来,玮和无因相视苦笑,他们的学业、生命在炸弹下面是那样脆弱。他们无法再继续谈话。
傍晚玮和几个同学到市中心去,正义路的几家商店,火势还很大,沿街摆了几排棺材,还有裸露的尸体没有收殓。学校区火已熄灭,断瓦颓垣中传出哭声,入夜没有电灯,满城鬼影幢幢,一片凄凉,大家愤恨不已。
两个月过去了,跑警报仍是必修科目,人们也还是健康地、充满朝气地生活着。玮很喜欢自己的生活,简单又充实,自由又规律。在教师心目中。他是出色的学生;在同学心目中,他是好伙伴;在女生心目中,他是和庄无因分庭抗礼的漂亮人物。他在自己的床前也做了一个小格子,用的是孟家的废字纸,满墙的字如同在舞蹈。这房顶是洋铁皮的,雨声格外清脆,大家称之为铁皮音乐。它常摇着这些年轻人入梦,好像是梦境的伴奏。让玮遗憾的是它的陪伴并不长。
一天,玮下课回来,看见前排宿舍的同学正在往外搬东西,几个人围着议论,说是要换房顶,让他们到教室暂住几天。当天晚上,管宿舍的老师到玮的统舱,对大家说了原由。
原来是学校因经费短缺,卖掉洋铁皮,好找些贴补。年轻人对于头上是什么房顶并不在意。有人说了一句,无怪乎摩登巴巴也涨价了;一个抱怨说伙食越来越不好了。老师说:“没办法呀!物价涨,经费不加,这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秦校长说的。本来要和同学们一起讲讲情况,现在铁皮的买家要得急,只好动手了。”纬问:“他们要铁皮做什么?”“谁知道呢!”那老师说,“可能一转手就能赚钱。”“那我们自己不会赚?”玮说。那老师笑说:“你也太刨根问底了。”遂定了日子,等前排宿舍的同学搬回去,他们就搬到教室。次日一早,玮看见前排宿舍全都没了房顶,四堵墙好像张着大嘴在呼叫。工人抢在警报之先,已经开始工作,到下午跑警报回来,房椽上已经有一层薄木板,上面再盖上草就可以避风雨。若不是昆明的天气温和,这样简陋的屋顶,只能为秋风所破了。
再过一天就要拆房顶了。这天正好下了一阵雨,玮躺在床上欣赏。雨声叮咚,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伤感。玮是不常伤感的。四个同学在附近的床上打扑克,不时发出表示惊喜、遗憾和悔恨的声音。另一位铁皮音乐欣赏者请他们小声些。玮不干涉,他想着一切都是要过去的,这“音乐”、这纸牌的游戏,都要过去的。他看着光亮的铁皮,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醒来,雨已停了,牌局也散了。玮跳起来要上图书馆去,走到门口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女孩抱着一个排球站在门口,她穿着那条深蓝浅蓝格子裤,套着一件大红毛衣,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别人,正是殷大士。
“你怎么来了?”玮奇怪地问。“不欢迎吗!”大士说,“我们今天和人赛球,赛球后可以回家。”那时昆明各学校盛行排球,大士是校队,专打头排中。玮说既然来了进来看看吧,大士跟进来,一点也不觉得是男生宿舍。看见玮的小格子,轻声笑个不住。引得旁边同学往这边上看。玮忙引大士出来,问道:“你要做什么!”’大士一愣,说:“我不要做什么。”两人走出校门,沿着红土马路走去。
雨下的时间不长,马路湿润恰到好处。太阳已西斜,树影长长的,伴着人影。大士觉得澹台玮似乎不大高兴,心里有些委屈。为了怕澹台玮不记得她,特地穿了这条他见过的格子工裤。这样想到别人,对于大士来说实在少有。两人走了一段路,出于礼貌玮找话说:“你进校队多久了?”“我从来就是。”大士说,于是讲起关于排球的种种有趣的事。当时打的是九人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通常都是由头排中扣球、吊球,这位置是最能出风头的。“最初,我常常犯规。老师说要是你不能守规则,你就不要玩球。”“看来运动很有用。”玮说。“你打球吗?”大士问。“我在中学常打篮球,现在还没有被人发现。”两人把排球、篮球讨论一阵,不觉顺着马路走到城北门。大士要往莲花池去,玮说进城吧。他们走过祠堂街,大士指着大戏台说:“听说许多教授住在戏台上。孟灵己的父亲也住在这点?”玮道:“可不是。还有我一张床呢!”他们说着话不觉走到翠湖边,虽已是初冬,湖边杨柳依然很绿。有些水鸟在水面嬉戏。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望着远天的云和近处的水面,大士忽然说:“你有母亲吗?”玮奇怪地说:“当然有,不是每个人都有吗?”大士笑着说:“我就没有,我有的是继母。”玮安慰道:“继母也是一样的。”大士瞪了玮一眼,低头不说话。他们走走停停,大士告诉,她出生三天以后母亲患产褥热去世。“我是我母亲的刽子手。”玮摸摸大士抱的球,说:“你怎么这样想,不能这样想。”“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想法,和父亲也没有说。”玮不知说什么好,又拍拍那排球,说话间,离绿袖咖啡馆已是不远。大士忽然把球一抛,玮不提防,没有接住。球滚到马路当中,玮跑了几步拣回来。这时从咖啡馆快步走出一个女子,乃是吕香阁。她在窗内已经看到玮和大士走过来,很觉诧异,又见他们扔球、拣球,心想抛绣球了,更是好奇,出门去看。她迎着玮玮问长问短,不住打量大士,还邀他们进店去吃点心。大士不耐烦,对玮说下次再来找你,自往前走了。玮忙道:“等等!”把球抛给大士,一面说晚上有实验课,也向堤上走了。吕香阁站着望了一阵,冷笑一声,进店去了。
搬家这天乱哄哄的,东西乱放在地上,还没有整好,来了警报,大家只好先跑警报再说。回来时便少了好些东西,其中有玮的一套被褥,是绛初打点的好卧具。玮想了一下决定到大戏台去,那里有煤油箱等他。还有几个同学见教室实在拥挤,都出去另找地方了。
玮跟着大家一起搬床搬东西,收拾好了已是薄暮。走出校门时,遇见颖书,专来邀他去严家住。玮说他想去大戏台,帮着浇浇菜。颖书有些不悦,说:“你这样,亲娘还当我不热心。”玮道:“大姨妈忙着念佛,哪里管这些事。”颖书欲言又止,一直陪玮到大戏台,说也要看看三姨夫。那天弗之不在城里。球到管房的老人处拿了钥匙,开门进房。颖书凭窗站了一会,转过身来,犹疑地说:“我母亲进城来了。”玮一面理东西,心想:“这样我更不去了。”颖书见他没有搭话,遂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走了。玮送他到大门,即去看萧子蔚。萧先生很高兴,问了搬宿舍的情况和同学们的想法,叹道:“这真是不得已。有人建议把秦校长的车也卖掉,反正他常常走路,秦校长说,他虽不坐,学校总还应该有辆车,想想也是。你看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子蔚房中书籍不多,除了生物学就是音乐书籍。他让玮随便取阅,玮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学年鉴》。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乐书,这叫不务正业。”两人同到饭厅用饭。这个小伙食团约有二十来人,今天是周弼监厨,他向玮介绍道:“我们有人采买,有人监厨,也就是帮着做饭。”又对大家说:“今天的萝卜汤是自己菜地里的。这已是最后一批菜了。”子蔚看看墙角的萝卜堆,说:“还够吃两次。”玮道:“我还想着来浇菜呢!”有人说,那得等明年了。
次日是星期天,玮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门去找玹子。在陡坡口上忽见从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她今天不怕人记不得了,换了件灰绿色旗袍,罩一件墨绿色长毛衣,含笑望着玮。玮于高兴中有些不安,心里暗道:“这人也太胆大了。”大士开口道:“我来和你一起跑警报。”“要是没有警报呢?”玮道,说着两人都笑了,倒像是他们盼着来警报似的。近来警报确实少了一些。“我们提前跑警报吧!”大士说。玮道:“我是要去找姐姐。”大士说:“我还以为你站到这里等我呢!”两人站在坡口说话,忽然坡上迅速地上来一个人,“殷大士,家里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脸一板,说:“又不是我的客人。”拉着玮玮就走。玮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那来人说:“澹台玮很懂事。”玮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会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钿,是个暗探。”玮有礼貌地点头,说:“你好!”见她们堵住坡口,便说要回去拿点东西,仍进祠堂去了。这里大士往城外走,说:“我自己跑警报。”王钿追上去劝说,两人出北门去了。
玮回到阁楼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里很是不安。他知大士生母早逝,虽得父亲宠爱,究竟缺乏入微的关心,养成个霸王脾气,其实心里很需要润泽。他想了一会,仍出门去找玹子。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罗那里去了。玮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线,缓步回到阁楼上,给父母亲写信。
门上有剥啄声,玮起来开门,又是殷大士!她绷着脸,神情似怒似怨。玮心中暗想,这可怎么得了。大士开日道:“孟教授在吗?我找他老人家请教人生问题。”玮说:“孟教授不在,有一个澹台玮在这里。”两人互相看着,同时大笑起来。玮问:“你怎么知道上阁楼?”大士道:“想找还会找不着!我和王钿订了君子协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证这一学期都不惹麻烦。她其实也懒得管我,但她不得不听吩咐办事。”两人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说话,都十分快活。大士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领你去见我父亲,让他带我们去打猎。”玮说:“我没有打过猪,而且不主张打猎。”大士问:“为什么?我觉得打猎痛快极了。我小时候坐在父亲的马上,现在我自己骑马了。追着动物跑,最让人兴奋。”玮沉思道:“这是说你去追逐一个目标,可是不是建设,而是破坏,把一个动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残忍吗!”大士垂头想了一下,说:“我们打的无非是狼、狐狸之类的——不过,我以后不打猎了。可能一枪下去有个小崽子就没得父母。我倒愿意父母双全才好。”说着忽然哭起来。她的心从小披着一层铠甲,却掩藏着无比的温柔。玮心中充满了同情,恨不得去抚摸她黑亮的头发,但只递给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号啕大哭,跺脚大哭,摔东西骂人,在大士都是常事,从没有像这一回哭得这样文雅、深沉、痛快、舒适。她抬起一双泪眼对玮说:“明年我高中毕业,家里想让我去美国上大学,我是不去的。”玮道:“留学也很好嘛!不过抗战胜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学。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从地理环境上讲其实也是一个坝子,四面有山环绕,从住的人来说,到处是学生,好像到处有读书声——这是一种气氛。”大士道:“听说北平学校时兴选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我见过你的姐姐,她真是一个美人。我想你的母亲一定也是个美人。”玮笑道:“当然是,还有我的父亲也很美,他是实干家,从不说空话。”大士轻叹道:“你很幸福。”玮说:“什么时候我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大士轻轻擦拭着脸,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靥,一大滴泪珠还挂在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