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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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拭着喜泪,搂着身边的孙媳皇后对皇太后说:
“官家射弓虽不中虎目,也是上等成绩了,比他父亲强,比他爷爷强”
皇帝赵顼在欢呼狂潮声中跳下马背,精神昂扬地向观众挥手答礼。然后转身,大步奔上彩楼,落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太皇太后急忙为孙子披上锦袍
“呜呜”的长号声再起。
十匹火红大马驮着以曾布为首的十名文官,从峰峦谷口慌乱冲撞而出,艰难而勉强地排列在“起始线”上。箭囊在他们身上摆动,弩弓成了他们手中的赘物。坐骑的暴烈和射手的狼狈,构成了一幅绝妙的滑稽图,引起了观众异样的兴趣:马是好马,人是囊货!哄笑声代替了赞赏声,同样如潮如涌。可怜这些射手在哄笑声中个个发抖。
文臣们担任“伴射”原本就是悲惨的。如果在皇宫某一个殿宇里私下陪皇帝射弓,也许尚有某种风雅的趣闻,今天被战马驮进这万人争睹的“射弓场”,一个个早就丧了胆气,一颗心儿已经脱壳离窍,五尺之躯只剩下一腔没头没脑的迷乱。
王安石见此“惨”状,苦笑摇头。
吕惠卿却喜形于色,他要的就是这个。没有平地,不显高山,为了显得高山更高,就需要在平地上挖沟、挖壕。他故意拖延起始的命令,要把这段闹剧的气氛铺得充足。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在马背上自顾不暇的文臣,先是开怀大笑,继而笑声含涩,摇头对皇帝赵顼说:“这是谁出的主意?快开脱这些文臣吧。”
太皇太后的话刚刚出口,“起始线”上的吕惠卿,用力挥落了手中的令旗。十匹火红大马嘶鸣着向箭靶奔腾而去,似十个疾飞的火团。“火团”上的射手们,在慌乱中拔箭,在紧张中搭己在东倒西歪中挣扎。当坐骑冲过“开射线”时,有的尚未从箭囊中拔出弩箭,有的虽拔出弩箭却失落于地,有的虽射箭离弦,但去向不明。有三人射中箭靶,但箭头都钉在“偏头虎”的脖子上,距虎目尚有二尺之遥。可怜的曾布遭遇最惨,在临近“开射线”二丈处,竟脱镫落马,扭伤了脚脖子。更为奇怪的是,在摔落触地的刹那间,弓上的弩箭不知何因倒旋过来,刺穿了曾布的手!
“射弓场”上的哄笑声随着射手们的人仰马奔达到高潮之后,立即为吆喝声、斥责声、失望叹息声替代。丢盔卸甲的文臣和被人架走的曾布,留下了一个合理的话题。这群笨蛋和皇上比差远了!
长号声又起。十匹杂色坐骑和十名模样、服式各异的“伴射”,从峰峦谷口奔驰出来,整齐地排列在“起始线”上。
这是高丽使馆、三佛齐使馆、真(月葛)使馆、大理使馆、大食使馆派出的十名“伴射”。那白色、排色、黑色、灰色的衣着和那洋溢着友善的笑脸,立即引起全场的欢呼声,临近“起始线”时,看台上的一些观众,竟把手中的绢花、荷包抛向这些远方的客人。
吕惠卿对这组“伴射”,表现出特有的热情。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伴射”,是不会对皇帝赵顼造成威胁的。他举起令旗,大步走到“伴射”者的马头前,逐一询问骑射前的准备情况,表现出友好和关切。在确信准备已经完全就绪之后,吕惠卿才退回“起始线”一端,把高举的令旗用力落下。
十匹坐骑向箭靶飞奔而去。马背上的射手在人群热情的鼓舞下,镇定而迅速地完成了开射准备。在接近“开射线”的时间里,他们都射箭离弦,收缰勒马,然后奔回“起始线”。
招箭手高声报靶:“伴射”者全部射虎中靶。高丽使馆和大理使馆各有一人射中虎额。全场再度爆发祝贺声。彩楼三层长廊里的太皇太后派出十名宫女,捧着十盒宫廷糕点已走下彩楼,向十名“伴射”的客人飘然而去。彩楼二层长廊里的高丽、三佛齐、真(月葛)、大理、大食的正副使者,凭栏站起,合掌稽首,向观众殷殷致意。
长号声再起时,“射弓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大辽使馆、西夏使馆、回鹘使馆、于阗使馆、交趾使馆的十匹坐骑呼啸着从峰峦谷口飞腾而出,冷森森地排列在“起始线”上。全场观众纷纷站起,把寒冷的目光投向这组“伴射”。连彩楼上的皇帝赵顼、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也都神情肃穆。
大辽使馆的两位“伴射”,身着绊色短装,面带微笑,诡秘而令人生疑。西夏使馆的两位“伴射”,身着蓝色骑射服,面色阴沉,骄横而令人生厌。交趾使馆的两位“伴射”,着黑色短装,神情桀傲。
王安石心情沉重了。此刻的“射弓”虽系年节娱乐,但也涉及国威、国容,好斗的西夏人是决不会漠然对待的。西南边境近日也不安定,交趾兵马常有侵边之扰,朝廷已派出兵马进剿。狡诈的交趾人,也不会在此时此地示弱服输的。北部边境近年平静,大辽兵马尚能自律相处,难道也会有麻烦出现吗?唉,在这小小的“射弓场”上,似乎也闻到边陲烽烟。
吕惠卿惴惴不安。如若西夏人、大辽人、交趾人果真射虎中目,皇帝何以自容?观众何以自安?京都人一向是以“九天居民”自居,而且善于起哄闹事。他怒目望着马背上的西夏人、大辽人、交趾人,盼望他们马失前蹄,像曾布一样扭脚伤手。他举起令旗,胡乱甩落。
十匹坐骑嘶鸣跃起,奔腾而出。观众一片吼叫,打唿哨的,“喝倒彩”的,毒言恶语从看台上倾泻而下,似乎要用言语的喧嚣,使这组“伴射”的弩箭全部脱靶。大宋京都的同仇敌忾与粗鲁鄙俗暴露无遗,至使彩楼上的皇帝、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脸儿发红。担任警戒的禁军士卒紧张地手握剑柄。
“喝倒彩”的叫喊声随着十支利箭的射中箭靶而无可奈何地戛然停止了。人群用可怕的沉默等待招箭手报出结果。
招箭手举起长竿,高声报靶:
于阗“伴射”,一中虎颈,一中虎额。
回鹘“伴射”,一中虎耳,一中虎鼻。
交趾“伴射”,一中虎额,一中虎目。
大辽“伴射”,一中虎目,一中虎颈。
西夏“伴射”,两箭脱靶。
西夏人的狡猾满足了大宋京都观众心底的希冀。似乎边境上打败仗的也不是大家而是西夏。一场骚乱避免了。
大辽人、交趾人却悄悄地压倒了大宋皇帝。于是,懊丧的叹息声从看台上腾起,笼罩了整个“射弓场”。只有彩楼上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和皇帝赵顼在笑语祝贺。十个捧盒为“伴射”们赠送宫廷糕点的宫女,在这唉声叹气的声浪中,两条腿似乎有些打飘。
皇帝赵顼虽然以礼相贺,但他的心底却浮起一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王安石也在凭栏沉思:西夏人的“脱靶”也许是一个讯号啊!兵不厌诈,这“射弓场”上的“韬晦”和“回避”,也许为了掩盖在另一个“射弓场”上的进攻。永兴军驻守地区大约是要闹大事,打大仗了。司马光能跃马弯弓、冲锋陷阵吗?我的老友,切莫成了真枪真刀的战场上的曾布啊
吕惠卿急于扭转此时的懊丧情绪,急于“后发制人”,用禁军将校的“伴射”压倒大辽人、交趾人,为皇上报仇雪恨,为大宋挽回面子。他焦躁地举起手中令旗。五十支长号愤怒长鸣——号手们似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呜呜”长号声,驱赶着“射弓场”上的晦气。十匹铁骑呼啸着飞出谷口,给大宋观众带来新的希望。全场响起了“噢噢”的吼叫声。
白马银鞍,灿若流星;红装朱缨,势若烈焰。禁军将校“伴射”的先声夺人和神骏威武,直使得意忘形的诸国使节引颈张目,直使神情不欢的皇帝、皇后眉飞色舞,直使垂头丧气的王安石高声叫好,直使焦虑不安的吕惠卿热血沸腾。吕惠卿高举令旗奔向列队的“伴射”们,握紧拳头,逐一叮嘱:“射虎中目!”“射虎中目!”直喊得他自己嗓哑失声,直喊得“伴射”们心惊肉跳。
在“伴射”们的心凉肉跳中,吕惠卿倒转回来,仍用拳头的上下挥动,代替失声的叫喊,在每个“伴射”面前,挥动着“射虎中目”的节奏。在强劲的挥动中,他的嗓子突然恢复了发声,喊出了他心底严厉的命令:“要箭箭射中虎目!”当他返回“起始线”一端猛地落下令旗后,再也支撑不住地瘫软在地——他有些虚脱了。
马队飞奔,观众们凝神屏息,天地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高氏和太皇太后曹氏,许多人都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哒哒”
马背上的“伴射”们,原本已明白形势的严峻,此一射的责任重大,早已反复斟定了“射虎中目”的要领。可吕惠卿刚才挥舞拳头的叫喊和激切的神态,搅乱了他们的心。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要箭箭射中虎目”的命令,使他们头脑里的一片雷鸣,什么射箭要领?全然记不起了。连同那个教皇帝赵顼骑射的禁军弓马教头,一样冷汗如涌,心乱如麻,昏昏然只知随马狂奔。
马蹄“哒哒”
禁军“伴射”们在马背上拔箭、搭箭、开弓,头脑中跳跃着“射中虎目”四个字,心发慌、手发软、臂发颤、眼发花,连拉弓的手指也似乎发麻了。尤其那位弓马教头,竟在瞄准的“偏头虎”的眼睛里,看到了吕惠卿挥舞拳头的身影妈的,真是活见鬼了!
十支利箭呼啸而出。禁军“伴射”们把十颗心也射了出去。个个失魂落魄、面无人色。
招箭手的高声报靶打破了短暂而漫长的死寂。
十名“伴射”的利箭全部中靶。三人射虎中额,四人射虎中鼻,三人射在虎的眼眶上。
大宋观众的叹气声、惋惜声,幽幽怨怨,凄凄惨惨
十名。“伴射”,伏在马鞍上痛哭失声
当天晚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庆寿宫内室里设宴,慰劳“御苑射弓”的皇帝赵顼。
皇后也随驾参加。
太皇太后的这个酒宴,只备有一道菜——海味八宝火锅。这是孙子最爱吃的。其他的则是皇太后和皇后从各自的宫里带来的几样精细小菜。
祖孙三代聚会,庆寿宫内室洋溢着天伦之乐与祥和气息。
太皇太后今晚兴致极高。“御苑射引虽属年节娱乐,自己却从中感受到一种振奋;不甘因循苟且的振奋,锐意进取的振奋。也许因为朝廷几十年来太平静、太死气沉沉了,这种振奋竟使她心潮澎湃,萌生了询问朝政的念头。在目睹孙子今天“射弓场”上的不凡表演之后,心中滋生出许多话题,不说出来,憋得慌啊;
皇太后今晚母爱更切。儿子一个月来在寒风冷雪中苦练骑射,累瘦了肌肤,磨硬了筋骨,冻肿了手指,也拼出了一副帝王的胆量和威风。做母亲的,心里疼爱,心里高兴啊!
皇后今晚的心绪最为复杂。“射弓场”上皇上那跃马飞出谷口的英姿,把自己的心带进酒杯里,真要醉了。看台上观众如疯如狂地欢呼,把自己的心沉浸在糖罐里,真甜透了。射弓时马背上皇上那飘逸洒脱的身影,把自己的心引入花丛里,美免美伦。开射前皇上那成败莫测的冒险,把自己的心提向云彩里,魂飞魄散。天可怜见,皇上终于射中了虎的眼眶,自己的心一下子落进胸腔里,没有比此更舒坦了。可在一组组的“伴射”过程中,皇上那凭栏沉思的情景,却又把自己的心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