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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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开始以他沙哑有力的声音进行结语:
“秦乱之后,人心思定。西汉建立,百废待兴。萧何约法以稳定天下,符万民之望,利万民生息,其功大焉。曹参继萧何为相,不变萧何之规,得守成之道,故‘文景之治’出现,天下安定,万民晏然,衣食滋殖,人了兴旺,此乃‘萧规曹随’之精魂,后世人君臣民颂扬之故也。愿陛下察而鉴之。”
司马光宣讲完毕,跪拜于黄缎团垫上,劳累至极,匍伏难起。
吴申、孙团向司马光投去敬佩的目光,确无语补充。
吕惠卿举目向曾布望去,曾布狡猾,左顾右盼,就是不望他。见曾布脸色苍白,眼大无神,吕惠卿心里狠狠地骂着:临阵畏缩,孺子误事啊!他决心代曾布而出,向司马光放头一炮。他猛然昂首,正要拱手参奏,皇帝赵顼却拍案而起,兴奋致极地称赞说:
“读书要领,在于理解。‘萧规曹随’四字,朕熟知之,然终不解其意,以为曹参无才无智,继萧何为相,只能蹈萧何之步而行,因循苟且,不求创新,乃庸臣也。今聆听先生教诲,顿开茅塞,曹参随萧何之规,以求稳定,在稳定中徐图进展,貌似平庸,实则高明,亦大才大智之良臣也”
吕惠卿一下傻眼了:皇上一言九鼎,无隙可钻了!他知道,皇上在说出这段心得体会之后,就该宣布“退朝”了。一股懊丧的感觉涌上吕惠卿心头。走近陷阱边沿的司马光又绝路逢生了!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退朝”两个字从皇上口中蹦出。
可赵顼今日迟迟没有说出”“退朝”这两个字,而是继续发挥着他听讲中所获得的“读书要领”,向司马光提出了他从“萧规曹随”中引伸出来的疑问: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请先生赐教。西汉如果常守萧何之法,终世不变,就能避免其衰败灭亡吗?”
吕惠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头大振,一股热浪冲上头顶:曾布无能,丧失战机;皇上歪打正着,战机失而复得,而且此一句比任何人的发难头炮都要有力得多!司马光,你在劫难逃了!
吕惠卿抖擞精神,等待着司马光的答对。
司马光在近两个时辰的宣讲中,已经耗尽了精力,借跪拜团垫歇息着。皇帝的总结正好是所期望的,他感到十分宽慰,等待着退朝。谁知皇上尚存疑窦,他已经松弛的神经一下又紧张起来。西汉的衰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现象,是几句话难以说清的,也许自己就无力说清。避而不答吧?“侍读”失职!他略作思索,觉得西汉后期法令松弛也是衰败的原因之一,今日谈“法”,就以“法”的重要性应对吧。于是,他挣扎着疲竭的身躯立起,拱手回答:
“禀奏圣上。法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亦可存也。”
司马光的这几句回答,不仅犯了逻辑上的错误,而且在道理上也是片面的。年轻皇帝赵顼还没有反应过来,吕惠卿却一把抓住了。他急促而出,跪倒,拱手,禀奏道;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所语,臣不敢苟同!”
赵顼怔住了。
司马光一惊,转头望着身边跪倒的吕惠卿,心中犯疑。
曾布立即醒悟过来,他不得不佩服吕惠卿的机敏果敢,也趋步向前,跪倒在吕惠卿的身旁,拱手大声禀奏: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之高论,臣也不敢苟同。”
王珪、韩绛惶惶一阵,也各自反应过来吕惠卿今日约请自己的用心。他们稀里糊涂,亦步亦趋,跟着曾布也扑倒在吕惠卿身后。
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大骇。迩英殿突然跪倒的一片重臣,使他俩看出,这些人要找司马光的岔子,而且也许是早就筹划好的。他俩紧张、恐惧、气愤,但又不敢有所表示,缄口垂目,各自极力按着慌蹦乱跳的三寸之心。
在这突然出现的事态面前,年轻皇帝赵顼也有些慌神了。他竭力保持着天子的尊严,冷森森地注视着刹那间出现的混乱。这时他尚未看出一场激烈的政争即将展开,以为只是学术上的平常争论,而被这些文人、迂夫子表现得过于认真,便徐徐地先舒了一口气,故作坦然地一笑,说道:
“学术争鸣,古已有之,吕卿有何高见,朕亦乐于听闻。”
吕惠卿叩头之后挺直腰板,高声禀奏:
“谢圣上。司马先生博古通今,臣十分敬仰。但其对‘萧规曹随’一事的见解,恐怕只能是一家之言。据臣所知,萧何随汉高祖刘邦进入咸阳,初时约法为三章,其后乃变为九章。可见萧何本人,也不是自守其法而不变的。汉惠帝明令除诽谤、去妖言、除秘祝法,都是对萧何法令的改革。时代在变,法令因时而变,这是常理,也是必然。臣以为西汉‘文景之治’的出现,决非常守萧何之法所致,恰恰相反,乃为变更萧何之法的结果!”
赵顼懵了。他凝神打量着御案前的吕惠卿,觉得这个神情从容、话语铿锵、气宇轩昂的“福建子”所谈的论点是明白易懂的。明白的是一个“变”,易懂的也是一个“变”,“变”就是“变法、变革”之变,正是自己现时所需要之“变”。这较之司马光讲的“连续”、“稳定”倒是更加入耳。他望着高台下的群臣:
“众卿,是这样吗?”
曾布立即响应:
“禀奏圣上。吕惠卿博学善思,臣以吕惠卿之言为是。”
赵顼看到曾布脸上红晕耀眼,察觉其不过在随声附合,神色肃穆了。他把目光扫向王珪、韩绛,大声询问:
“王卿、韩卿,你们也与吕卿持相同看法吗?”
王珪狡猾。他看得出,皇帝只是被吕惠卿议论中一连串的“变”字吸引了,对司马光的信任仍然没有动摇,此刻最好的办法是观望。于是,他也只是把跪姿调整得更恭顺一些。
韩绛与曾布是同等人物,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而这种提拔,还有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曾布的哥哥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韩绛的弟弟韩维,是王安石取信于皇帝赵顼的最早鼓吹者和引荐者。韩绛当然是明白这层关系的,所以,凡利于“变法”凡利于介甫,以至利于“介甫变法”四周人事的活计,他都舍身敢死。今日之变,他虽不知就里,但替谁说话是清楚的。听到皇上点名,他连副宰相王珪为何没有发言想都没想,便立即拱手回答: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说,‘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亦可存也’臣以为这是无知之论,难道司马先生要我们回到几千年前那蛮荒年代架巢而居、钻术取火吗?”
吴申、孙固被韩绛这生硬的、玩笑式的议论惊呆了。连王珪、吕惠卿也觉得十分唐兀,太不像样,不约而同地向韩绛望去。
对这种不得体的、抬杠式的“争鸣”皇帝赵顼尤感惊讶和不快。为了宽慰遭受攻击的司马光,赵顼笑颜殷殷地对司马光说:
“司马先生,你也可以争鸣啊!”
司马光在这突然的、连续不断的攻击中,开始懵懂了好一阵子。待韩绛蛮不讲理的几句胡说八道之后,他蓦地醒悟了:眼前的这场争论,根本不是学术争鸣,而是一场朝廷谋杀,王安石只是碍于情面没有亲自出场罢了。他头脑昏昏,甚至怀疑这场围攻的策划,是得到皇帝默许的。突然袭击,不宣而战,友情堕落,诡诈横行,老司马感到悲凉、愤懑、失望、苦痛。此时,他已不想和这样一些人在学术上费什么口舌了,只想表明自己决不退让的态度。一切是非曲直,让年轻的皇上去作决断吧!于是,他愤慨悲论而语:
“禀奏圣上。臣奉旨‘侍读’,尽其所知,供圣上监察,不敢有争鸣之举。窃见近年来一些贤人能士,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识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臣反对高奇之论,就是担心这种高奇会致天下‘架巢而居’;臣反对偏激之行,就是担心这种行为会使黎庶‘钻木取火’。圣上,臣的看法仍然是:法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至今亦可存也。臣言之正误,全凭圣上裁决。”
赵顼又被司马光一通诚挚、耿直、刚正不阿的慷慨陈词感动了。他重重点头。
吕惠卿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司马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有所指的。“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指的不就是王安石吗?“读《易》未识卦交,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指的不就是曾布吗?所谓“高奇之论”和“偏激之行”,指的不就是“变法”吗?吕惠卿暗下狠心,不在皇帝面前扒掉司马光博学的桂冠,不逼着司马光亲口说出反对“变法”的言论来,是搬不倒这个庞然大物的。他趁着皇帝是非未定之际,向司马光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所语,既言简意赅,又深奥莫测,但其核心含意,仍是‘法存则治、法堕则乱’臣虽属‘读《礼》未识篇数’之流,但认为‘法随时变’乃是天道。天下没有不变之法,即使三代之君,也是因时变法,从不停顿。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记载:‘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记载:‘始和,布法於象魏’,‘刑罚世轻世重’,这‘饰’、‘布’、‘轻’、‘重’四字,不就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几年一变的,如唐虞时有‘五载修五礼’之说,《周礼》记载:‘十一岁修法则’,这‘修’字不也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一世一变的,如夏贡、商助、周撤、夏校、商序、周库之类都是。当然,先王之法也有百世不变的,那就是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这些君臣长幼之法了。司马先生博古通今,何其以‘萧规曹随’四字枉解法变之道,是否有欺君之嫌?抑或别有所图啊?”
吕惠卿这最后的两句质问,根本不是争鸣,而是对司马光的审讯了。
毕竟皇帝赵顼年轻,最怕大臣把他装在鼓里,成为一个被今人蒙蔽、被后人耻笑的帝王。吕惠卿这一段话,冲着他这根特有的敏感神经,捅了个正着。于是他神色一变,眉宇间浮起了愠怒、猜疑之状。
王珪看到,吕惠卿所谓的“欺君之嫌”四字打动了皇帝的心,他见风使舵,也拱起一对老拳:
“禀奏圣上。‘变法’乃翻天覆地之举,自然多灾多难,臣今日在司马光的言论中,似乎又听到了吕诲、吕公著等人的叫嚣。”
皇帝赵顼面色铁青,猛然转头,向司马光怒视而去。
此时的司马光早被吕惠卿、王珪的犄角合攻气糊涂了。他想辩解而屡屡插不上嘴巴,便索性怒目圆睁,什么也不想讲了。但忽见皇上赵顼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向他射来,禁不住满腔悲愤一涌而起,高声疾呼:
“天日昭昭,臣不敢欺君啊!吕惠卿刚才所言,史书上确有记载,但并非变更先王之法。如《周礼》曰:‘布法象魏’,乃布旧法也,何名为变?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乃刑罚可因时而分,刑新国而轻典,刑乱国而重典,非法变也”
吕惠卿十分害怕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