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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23部分

小说: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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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喊道:
  “是他!司马君实。‘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此时松与柏,不及道旁花。’此诗简明老道,辛辣高洁,非司马君实无人能出!司马君实,师中之友,友中之师啊!”
  众人惊喜。任妈合掌祈愿:
  “司马光说话了,皇上也许能听的”
  “秦岭玉”又一声凄厉的长啸刺进门窗,久久不落,似乎在呼唤苏辙,已当贬途启程

  篇十一
  司马光府邸书局
  《离骚》的真谛是什么·司马光跳了出来,要把另一种声音喊给皇帝·王安石深夜来访·
  司马光踏着初冬清晨的寒霜,焦躁不安地徘徊在书局前精巧玲珑的花园里。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向皇上禀奏,但一直犹豫不决。
  花园内桃树、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藤蔓已经枯萎,菊花败垂在枝头,唯有假山上那棵短松仍然郁郁葱葱地挺立着。
  两个月前,参加“御驾赏菊”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叫儿子司马康送给苏辙一束菊花,一坛菊花酒和四句送别诗。这是他近时期中因激愤难捺唯一的一次感情流露。当然也是他心底对子由被贬离京不满的发泄,是对“御驾赏菊”奢侈靡费愤慨的呐喊。子由当年曾借试卷“对语切直”地抨击宫中“优笑无度”,几被黜名,而仁宗皇帝尚能容而优之。可今天呢?再没有第二个子由敢于逆鳞净谏了。他那是在用诗、酒、菊花呼唤第二个苏子由啊!
  不过,在儿子司马康从苏府回来之前,他就有些后悔了。花束和酒,友谊之赠,问心无愧,那四句诗却属牢骚之作,是有愧于臣道的。唉,奢侈之风由来已久,皇上何尝不知?介甫何尝不晓?但在登上皇位、相位之后,就依时尚而忘却,以至甚于以往,且美以“需要”之名。可见是积重难返。自己捶胸顿足又有什么用处?再说,自己不赞成的事情,就可以背着皇帝借着诗文说怪话吗?看来,一个人要时刻不移地遵守臣道,也属不易啊!他决意不再孟浪行事了。
  但是,这两个月来,随着“均输法”、“青苗法”的推行,随着京外各种消息的传入,一股翻腾不羁的思潮澎湃起来,冲击着他心底自束自抑的闸门。沉默呢?谏奏呢?沉默是属守臣道,还是谏奏是属守臣道?痛苦的而强烈的责任心日夜不息地受着煎熬。
  清晨的北风十分硬冷,司马光稀疏的胡须和长长的眉毛上已因呼吸凝了一层白色,曲折幽径上的薄霜也已被他的脚步踏得纷乱。他仍在徘徊,仍在苦苦思索着攸关家室性命和个人晚节的进退取舍。
  “历史上英明的帝王都有两只耳朵啊。一只耳朵听顺耳之言,以确立其自信;一只耳朵听逆耳之语,以匡正其缺失。在两种声音的杂错之中,放舟行船以达朝政清明。唐太宗、宋太祖就是这样的明君啊!
  “历史上更为英明的帝王,除有两只耳朵外,还有两只有力的手。一只手指挥亲信臣子,按照自己的韬略劈荆斩棘;一只手借重反对者的力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化抗力为合力,以创建轰轰烈烈的业绩。秦皇汉武就是这样的霸主啊!
  “可如今呢?朝廷只有一种声音了,单调、重复,声高而空洞,除了‘变法易俗’,就是‘英明天纵’。王安石实际已居宰辅之位,吕惠卿成了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学士院,连乍进京都的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皇上年轻而耳软,能经得起这不绝于耳的颂歌而不迷乱吗?西汉平帝不就是在一片颂扬声中被王莽毒死而失掉江山的吗?
  “被逐出京都的御史、谏官有几个是扰乱朝政的‘四凶’?知谏院、御史中丞吕诲,激烈偏颇,言过其实,弹劾介甫的‘十项罪名’,似是而非,而且诛语如刀,是过份了,贬以罪责,尚可理喻。御史、谏官刘琦、钱(岂页)等人,虽哄而起之,其风不可长,但所谏朝政之弊,皆论之有据,即或沦于‘求全责备’,亦不足以逐出京都。更为甚者,范纯仁何罪?苏子由何罪?范纯仁所谏,语不及‘变法’,言不及执政,仅以知谏院之职,对如此大量地贬逐御史、谏官不示苟同,也被逐出。这个四十二岁、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儿子,真的如其父所语,‘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若不是皇上感念范仲淹之功,也许要一直贬到岭南海岛。苏子由,‘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在那圈子里,如果不是因为意见相左而遭嫌,便是因为那篇离奇的《辨奸论》而获罪了。前者是操权者心胸狭窄的荒唐,后者则是弄权者疑神疑鬼的荒诞。‘水清无鱼’,难道朝廷真的要成为一副嘴脸、一个腔调、一种声音、一同思想的仙境?可普天之下能归于这样一个‘一’吗?神仙也做不到啊!
  “为臣者不为主忧,不诚也;忧而不语,不忠也。年轻的皇上啊,臣忧心如焚,不能不逆鳞而语了!”
  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决定向皇帝赵顼进谏了。
  因他不善于言词,又怕皇上不能耐心地听完谏奏,便决定上呈奏表。
  司马光转身大步走进书局,坐在桌案前。儿子司马康捧上一杯热茶,他呷了一口,便立即展纸提笔。
  正要书写,助手刘攽、刘恕走进书局,带来了一个司马光最需要而又不愿听闻的重要消息。
  刘攽和刘恕都是昨天返回京都的。
  刘攽从江西新余老家归来,往返皆乘舟船,对漕运“均输法”的实施作了一些实地调查。刘恕是乘车马去翁源县的,经京东路南下,往返皆宿食于农村,对“青苗法”在京东、淮南地区的推行情况有所见闻。他俩都是以史家的目光观察事物,而且都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吏治”这个环节上,因而得出的结论是深刻的,但也是偏颇的。刘攽认为:为推行“均输法”而在各地各埠“设置机构”、“增加官吏”、“厚其廪禄”、“重设赏银”,不仅使当朝“三患”之一“冗官”没有减少,而且是“冗官更冗”了。并且这种冗官肥吏之策所耗用之经费,已超过了“均输法”从富商大贾手中所夺得“均输之利”。刘攽吁叹:官吏中已兴起的“损公肥私”之风将“祸国害民”。有些地方官吏,素质低劣,以利为取,无利不为,曾使南地香蕉、荔枝、桔子等利薄而易腐之物,堆积果园、码头,滞运滞销,伤民害财。他还透露:“均输法”在一些地方已经变形,其权柄暗里转于富商大贾之手,官吏挂名取利,只是山高水长,下层官吏匿而不报,朝廷无从知晓罢了。刘恕也在“吏治”上大发议论。他说“制置三司条例司”派往各地监督推行“青苗法”的“钦差大臣”,“一旦得志,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足以毁“青苗法”之初衷。他认为,各地新进锐勇之官吏,为邀功得赏,“抑配”青苗钱,强迫农民贷款,赚取利息,并规定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借户逃亡,保户分赔,此风足以毁黎庶之望。他列举陈留县令姜潜的话说:“某依‘民自愿’之诏,”敕榜于县衙及城四门,听民自来请领青苗钱,榜出三日,卒无一人至”。并举京东转运使王广渊之所为愤然而语:“王广渊,新法之实施者,阳奉御诏而阴为其法,在京东地区,不问贫富,随户贷款,富者不需贷而多得,贫者急需贷而少予;分民为五等,上等户贷款十五千,下等户贷款一千,悍吏征呼,民间骚然。若此种风气不变,此种官吏不除,“青苗法”之祸,将危及天下
  司马光听完朋友诉说,没有喜悦,没有宽慰,只有更为强烈的惊骇和更为沉重的思索:
  “历史上出现的多次变革,大约都是轰轰烈烈地开始,吵吵嚷嚷地折腾,凄凄惨惨地了结。争吵的人们,也都在耗尽岁月、耗尽才智、耗尽精力之后,或无声无息、或有声有息地消失了。秦之商鞅如此,汉之桑弘羊如此,本朝仁宗时的‘庆历新政’也是如此。难道介甫的这次‘变法’也要沿着这条老路走向深渊吗?
  “历史似在惊人地轮回啊!殷迁都而民怨,秦‘变法’而民疑,汉变革而文学贤良非之。当然,殷之‘民’不同于现时之‘民’,那是殷商时的一群贵胄;秦之‘民’亦不同于现时之‘民’,那是一些高居咸阳的公卿;汉之‘文学贤良’是一群读书人,与现时的读书人无异,但却是经执政霍光暗中挑选调入长安的,他们的嘴巴说的是霍光的心里想的。利益之所在,权力之所关,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流泪、流血的悲剧。可现时的谏奏议论者呢”
  司马光心神一震,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刘攽和刘恕。
  “刘攽贡父是位列公卿的贵族吗?一个清贫家庭熬出来的穷进士,一个居于太常礼院的事务官,又是介甫的密友啊!刘恕道原何人?一个翁源县令,一个只知读书弄史、不通世故的学者,与介甫交往亦深。此二人,朝廷无高官之戚,家中无万贯之财,与利无染,与权无关,半年前均为汉之桑弘羊鼓吹,今日却与介甫反弹。原因何在呢?大约是熟读屈子(屈原)之文,染有骚韵之故吧
  “‘既替予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揽茞,亦子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子之风,人臣之脊梁也。”
  司马光与刘攽、刘恕促膝长谈。在刘攽、刘恕离开之后,他更坚定地选择了谏奏之臣道,开始书写奏表。他要把一颗焦灼灼、赤灼灼类乎屈子之谏心,呈献给他的皇上
  夜深了,寒风吹进没有生火炉的书局,司马光坐在一盏烛光之下,披着一件已旧的棉袄,伏案疾书。寒风吹打官纸的“嗦嗦”声伴随着他。烛光摇曳着,把他肃穆的脸拉得更长,把他微驼的腰身曲得更弯。儿子司马康坐在桌案的下端,神情不安地看着父亲,几次想出声劝阻,都为父亲奋笔疾书的专注神态而噤声沉默。
  司马光近年来眼睛有些散光,看书写字眼前就模糊不清,特别是夜里在烛光之下,更觉吃力,所以,近年来上呈的重要奏表,都是由儿子司马康重新抄写的。为了保证抄写无误,往往是父亲写出一张奏文,儿子拿起细看一张,先对字迹不清或者错漏之字提出询问。当然,在词句上若有不妥之处,儿子也是可以提出商榷的。司马光平日对儿子极严,唯在文字学问上,却是一个乐于研讨和听取意见的人。
  今晚,司马康看一张奏文,心情便沉重一分,看过几张之后,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父亲写的这份奏表,全是议论“拒谏”之害,点名是说王安石,实则是对着皇上。而且言词激烈,上论秦、汉以来“拒谏”亡国之灾,下述现时“拒谏”误国之祸:“今言执政短长者,皆斥逐之尽,易以执政之党,臣恐聪明将有所蔽蒙也。”这不是明显地指责皇帝,为范纯仁、苏辙等人鸣冤叫屈吗?更令人咋舌的是,父亲竟然推举苏轼、陈荐知谏院,并称赞苏轼“晓达时务,劲直敢言”。这简直是顶风而上,故逆龙鳞啊!司马康耐不住了,惊恐地喊出声来:
  “父亲”
  司马光被儿子突然的叫声惊动,笔尖一抖,在笺纸上落了一个墨点。他停住笔,抬头望着神色惶惑的儿子。
  “嗯?”
  司马康不知说什么是好,喃喃低语:
  “父亲,夜已深,该歇息了”
  司马光看出儿子有话要讲,便把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身子向后一仰,倚在靠背上,揉了揉昏花老眼。
  “你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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