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4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请问长者姓名?”
老者默而不答,闭目摇头,哂然一笑。
老者这一笑,蓦地引起了苏轼年久的记忆,他霍地站起,激动地呼喊:
“长者乃京瓦‘讲史大师’曾老前辈曾无党啊!”
老者长眉一耸,神情木然,冷声闭目回答:
“曾无党,孤身无党啊,他已经死去了。‘讲史’,‘史’难讲啊,王安石的‘史’,讲不得;苏子瞻的‘史’,无法讲;司马光的‘史’,他自己正在讲啊!西京洛阳来的‘梨园之友’,你认错了人,忙你的正经事去吧!”说罢,箝口低头,不再理会苏轼。
苏轼心神震悸,民间终有一笔是非帐,现时虽然不讲,后日将会清清爽爽的托出。野史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他向老者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他的脚步疾速,着地“噎噎”作响,苏轼向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府邸走去。
篇十七
汴京·司马光府邸·政事堂
苏轼与程颐的相识、罢废“募役法”
“糊涂”的苏轼语出惊人、新的纷争爆发了·
董太师巷司马光故宅的租主是十月底租期满约后搬出的,老仆吕直提出“修缮房舍、以去旧色”、被司马光以“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为理由而制止,遂于十一月初从“春官居”搬进故宅。同时,司马康带着家人和书籍由洛阳独乐园移居于此。屋内的布置又恢复了十五年前的情状,偏院后寝七间,原是书局,现时成了司马光的书房和接待客人的客厅。
苏轼急急走进董太师巷,远远望见一个老仆弯腰执帚在司马府邸门前打扫阶径,他猜度必是老仆吕直,便放慢了脚步。这位勤劳的老人,老而不衰,手脚不闲,也染有司马君实俭朴之风啊!及至走近细瞧,果是吕直,尚未开口相呼,却被吕直发觉。吕直抬头呵呵大笑,扔下扫帚,急忙迎上,拱手为礼,热情地转达着主人殷切之意:
“子瞻先生大安。秀才今日早膳时,得知子瞻先生昨日已由登州回京,即命老仆去白家巷苏府迎驾,可借晚了一步,先生出访了。”
苏轼与吕直极熟,且喜欢这位老人的戆厚耿直,以“吕伯”称之,急忙拱手还礼:
“你老大安。谢吕伯操劳了。十五年不见,你老还是如此结实硬朗啊!”
吕直挽着苏轼的双手,眯着眼睛打量着:
“十五年啊,子瞻先生也长出白发了。可人还是没有变,眼睛还是带笑的,眉毛还是带喜的,说话还是没掩没藏的”
苏轼笑:
“谢你老吉言,一见到你老,我自个儿也觉得无忧无愁了。请你老快为我向司马大先生传禀吧。”
吕直仗义作主:
“不用向秀才传禀,子瞻先生驾临,秀才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轼打趣地说:
“吕伯啊,你老怎么还是一声一声地称大先生为‘秀才’,过时了,叫不得了。”
吕直不解。
“你老想想,现时大先生已不再是‘秀才’,而是执政握权的宰相,比‘秀才’大十倍百倍了。若仍以‘秀才’称之,大先生自然不会见怪,但朝臣们会笑你老头脑古板,赶不上趟的。再说,大先生今后要时常接见诸国使者,你一声‘秀才’,诸国使者一听,会说咱们大宋没有‘能人’。叫一个‘秀才’管理朝政,这不就全砸锅了吗?今后就以‘相公’称大先生吧!”
吕直连连点头,连声说“好”,遂挽苏轼手臂登阶入府。
苏轼行至厅堂,忽被堂前巨大屏风上司马光亲笔书写的一帧“条幅”吸引,便驻足观看:
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犊闻于朝
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
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吩咐吏人令传入,光得
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
面奏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请语及。某再拜咨
白。
苏轼拊掌叫绝:
“笃诚廉洁,光明磊落,革故鼎新。邪魔却步,此司马君实之‘泰山石’啊!”
吕直自得地介绍说:
“秀才,不,相公入京,朝廷不少官员,前来拜访,‘有的怀揣私笺求官,有的手提盒子送礼,有的说是秀才,不,是相公的门生,有的说是相公的朋友,到此一看这个条幅,都傻眼而后转了。昨日,相公老家来了一位表亲,名叫刘蒙,以为相公做了大官,必定有许多银两,前来讨要,适逢相公用餐,遂与相公共桌而食,见桌面上只有青豆一盘,白菜一碗,鸡蛋一碟,刘老先生惊问:‘相公以此为食?留金银而生蛋吗?’相公笑而作答:‘光不敢锱铢妄取于人,每月所得,薪棒而己,若有金银”珠宝,表亲可抄查带走盖房置地,富其家室。’刘蒙空手而归,出门回头顿脚而叹:‘司马光,傻官也。’”
苏轼大笑:
“吕伯,我可也是大先生的故交啊。”
吕直戆直地说:
“你一不求官,二不送礼,两手空空,心里没鬼,秀才,不,相公请还请不来呢。”说着,挽着苏轼向偏院客厅走去。
苏轼来到司马光客厅门口,看见司马光正在和一位道貌岸然的学者交谈。便收住了脚步。吕直轻步走进客厅,低声禀报:
“秀才,不,相公”
司马光回头,目光诧异地望着吕直,微微一笑:
“不称秀才称相公,是苏子瞻教你的吧?”
吕直哧哧一笑:
“称呼‘秀才’过时了,叫不得了,秀才现时已是‘相公’了。相公,子瞻先生已在门外。”
司马光急忙站起迎接,口中高喊着:
“苏子瞻,我有一仆,忠厚老实,还是被你教坏了!”
苏轼跨步进入客厅,急忙拱手施礼:
““大先生安好!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在为大先生‘正名’啊!”
司马光大笑,抚着苏轼上下打量,神情激动,泪花濛濛:
“好,好,盼你早日回京,回来了,好,好啊!直,快置酒席,为子瞻接风!”
吕直应诺而去。
苏轼亦怆然含泪,望着形容憔悴,齿发无几,但精神抖擞,情谊感人的司马光,笑语哽咽:
“苏轼罪愆深重,累及大先生,心神愧作”
司马光摇头,急忙把身边的客人介绍给苏轼:
“此人乃程顾正叔,程颤伯淳之弟,濂溪先生周敦颐之高足。今日方抵京都。”
程赜一脸庄穆,周身肃气,向苏轼一揖:
“久闻苏子瞻先生高名,今日得晤,慰平生之愿,相见恨晚耳。”
苏轼亦肃然一揖:
“久慕濂溪先生胸次如光风霁月,早有‘夫子岂我辈,造物乃其徒’之叹。伯淳、正叔,濂溪双壁,世人仰之,今得谒正叔先生,三生有幸,乞今后多加指点。”
司马光作趣:
“正叔不苟言笑,动遵礼仪,竟使苏子瞻规矩其行了。”遂挽苏轼、程颐落坐,品茶相欢。
程颐,字正叔,洛阳人,时年五十二岁,与其兄程颢同从学于理学家周敦颐。其人仁宗皇祐年间曾任太学学职,后二十多年间,大臣屡荐不仕,潜心于理学研究,以“天理”为认识的最高境界,有“天理云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之说。他崇尚汉代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学说,宣扬“天人之间最可畏,作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作恶则千里之外违之”。他认为“人欲”是通悟“天理”的最大障碍,主张“窒欲”以达“天理”:“人为不善,欲诱之也。诱之而不知,则至于灭无理而不知反,故目则欲色,再则欲声,鼻则欲香,口则欲味,体则欲安,此皆有以使之也。然则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觉莫要于思,唯思为能窒欲。”其人由于学“理”入迷,修其身心,其色甚庄穆,其言多讽谏,其行以师道自居,成了宋儒的典范。也许这种“理学”与司马光心中的某些理念相通,也许这种“理学”有助于司马光“革故鼎新”治乱的需要,六月,司马光荐程颐之兄程颢为宗正寺丞,程颢未及就职而病故。九月十五日,司马光以“江南处士程颐,力学好古,安贫守节,言必忠信,动遵礼仪,年逾五十,不求仕进,真儒者之高蹈,圣世之逸民。伏望圣慈擢以不次,足以矜式士类,神益风化”为由,荐程颐为秘书省校书郎。程颐在两个月的迟疑之后,今日才风尘仆仆地来到司马光的客厅。
司马光府邸的酒宴一向是简朴的,几乎是二十年不变的老几样:酒是汾酒,肴是盐卤青豆、清蒸鲤鱼、油煎鸡蛋、牛肉萝卜、香蘑炖鸡、干菜肉丝,今日增加一肴,乃姜辣豆腐,大约是厨师专为牙齿无几的司马光准备的。然久别重逢之乐,劫后余生之幸,使司马光神魂快,冶,举杯不停;使苏轼欣喜若狂,畅怀而饮;连言行“足以矜式士类”的理学大师程颐,在新朋苏轼和故友司马光频频举杯的相敬相邀中,也有些“耳则欲声,鼻则欲香,口则欲味”了。酒过数巡,心荡耳热,坎坷诉尽,牢骚已毕,司马光举起酒杯,神情怆然而语苏轼:
“闻子瞻去年过江宁,晤介甫,光心甚慰。介甫现时情状如何?关念至深。这杯酒为介甫而饮吧”
苏轼原是重感情的人,骤然之间,胸堵鼻酸,泪滴几乎滚落,江宁半山园那夜烛光之下与王安石话别的苍凉情景涌上心头。他举起酒杯,声音已现哀楚:
“介甫久病体衰,荒圃孤影,策杖北望,亦牵念洛阳独乐园啊。”
司马光点头作谢。
苏轼声音有些哽咽:
“岁月老人,介甫已呈龙钟之态,先帝曾有‘凄怆江潭’之叹,苏轼亦有‘人何以堪’之哀。然介甫‘见识高远’之志,仍老而弥坚,似在沉痛哀悔中探索着人生千古不移的谜底,析解‘权力’于世于人深不可测的蕴含,并已将其半山园的房舍田园全部捐于僧寺,现已移居于秦淮河畔瓦弄茅舍之中。江宁介甫,两袖清风,一无所有,或存一有,乃壮志未果、遗恨千秋的一颗心啊”
程颐在冷眼旁观中神情惘然:苏轼之所语,仍脉脉相善于王安石。
司马光心情愈现沉重,望着苏轼,久久无语,相对凄然一笑,为朋友王安石饮尽了杯中酒。
也许司马光受到王安石在江宁“凄怆江潭”的触动,力求避免自己未来的“人何以堪”,他举杯站起,沉重诚恳地说:
“‘革故鼎新’伊始,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光短于筹划应变,亦拙于远瞩高瞻,举步颤栗,若履薄冰,请子瞻、正叔为我执箸设谋。且光已日薄西山,自知来日无多,之所以免为其难者,正是有赖于子瞻、正叔、子由、尧夫(范纯仁)、淳甫(范祖禹)诸友的相扶相助。公等之所论,启光之昏愦,亦启社稷之未来也,望公勿因谦而辞义。此光之所请,先饮此杯,以明感激之心。”
司马光双手举杯,深深一躬,恭敬地饮了杯中酒。然后落坐,神态肃穆,等待着苏轼、程颐开口。
苏轼原是口无遮拦之人,心里也有许多话要说,但见司马光心情沉重而态度挚诚迫切,反而慎于开口,持重思索起来。程颐似有所准备,便拱手一礼,抢先似地开了口:
“司马公虚怀垂问,程颐就浪言求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