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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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土热水暖,我已是黄州人啊!潘分阝老,请你为苏轼落户入册吧!”
苏迈、苏迨捧着匾额走近潘分阝老,鞠躬奉上。潘分阝老银须一抖,双手接过匾,大步走向“雪堂”门前。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人群欢呼。潘分阝老登上门前的长凳,把匾额悬挂在“雪堂”的门媚。
欢腾的人群围着苏轼、王闰之、王朝云携手起舞,宾主临席相欢,举酒相庆。苏轼逐席敬酒,畅怀而饮;王闰之、王朝云逐席添酒致谢,喜话桑麻。情之所亲,兴之所逐,客人拊掌击桌,唱着苏轼的诗作《东坡八首》,抒发着农事耕耘的喜悦和乐趣: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间好语。
分秧及夏初,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囗
王闰之、王朝云感乡亲们的盛情浓意,也唱以答谢: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拓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己苍苍。
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苏轼情切,举杯畅饮,放声高歌:
我久食官仓,
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
口腹吾已许。
在宾主歌酒相欢的喜悦中,一顶四抬蓝色轿舆爬上东坡,闯进园圃柴门,停落在“雪堂”前。人们惊以为黄州太守徐君猷驾临,纷纷站起迎接他们的父母官。苏轼停歌,脚步踉跄,举杯相迎。他注目于轿夫揭开的轿帘,竟一时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来客走出轿舆,身躯高大,皂衣皂服,头顶黑纱凉帽,一把白须,面带风尘,清癯洒脱,望着苏轼捋须大笑:
“苏子瞻,确已是黄州的‘田舍翁’了!”
苏轼闻笑音话语而恍悟大喜,扔掉酒杯,扑身上前,抱着来客,情不能禁:
“滕公,是你啊!意想不到,如在梦中、公从何而来?从天降吗!”
客人坦然一笑:
“解印安州,再贬筠州,途经黄州,昨夜借宿驿站,得知子瞻躬耕东坡,今晨特来拜谒。真是幸中有幸,巧逢东坡园圃落成之喜,滕甫只能是一双空手祝贺了。”
王闰之在京都时认识滕甫,见状惊喜,急忙上前迎接,敛衽请安:
“膝大人安好!十一年不见,可真有些不敢认了”
滕甫大笑,拱手为礼:
“当年清秀娇雅的蜀女,今天不是也成了黄州的‘农家妇’吗?”
苏轼喜狂,一面吩咐壬闰之在“远景亭”设宴为客人接风,一面挽滕前至席间与黄州诸老、马正卿、郭生、古生、潘生相识,并招王朝云、苏迈、苏迨、苏过前来拜见,在叮嘱王朝云、苏迈“勤奉乡亲以尽其欢”后,便与滕甫走向“远景亭”。
滕甫,字元发,浙江东阴人,时年六十二岁,熙宁年间曾任知制诰、知谏院、翰林学士等职,与苏轼过从甚密,交谊颇深。其人性情豁达,耿直忠恳,与皇上议事,言无文饰,洞见肺鬲,深受皇帝赵顼器重,待之亲若家人。后因屡言“新法”不便和妻子娘家亲戚李逢叛逆案的牵连,皇帝赵顼责以“不宜令处京都”,遂被黜知池州,再徙安州,三徙筠州。
今日滕甫至东坡园圃是有为而来。七月初,他解职安州,入京待命,即呈表请见皇上,以解臣下忠恳之念。居京十日,请见皇上的“奏表”未获恩准,却接到了“徙知筠州”的诏令,并限时三天离开京都。但在盘桓京都的十天里,他获知了“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内政边事日见窘迫的内幕,并获知了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讯息。在离开京都奔往筠州的途中,他寝食不安,体念着皇上现时的艰难处境,为“元丰改制”以来的朝政担忧,为“用兵西夏”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担忧,更为皇上日益憔悴的身心担忧。他反复体念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用心,心头似乎闪动着朝政转危为安的亮光:在体要变革、皇上大权在握的中枢格局中,司马光的“忠贞勤肯”和苏轼的“谏言无畏”正是两个载重向前的车轮,足以保持朝政的廉洁进取,实现皇上“中兴社稷”的追求。君臣相依啊,现时也许是苏轼再次飞腾的最好时机!他要为朋友鼓起飞腾的翅膀。
“雪堂”前欢快的歌声依旧。
苏轼会滕甫于“远景亭”。久别乍逢,感慨良多,朋友相会,以酒见心,苏轼连饮三杯迎接滕甫的到来,滕甫连饮三杯祝贺东坡园圃落成。王闰之侍酒于侧,似乎忘记了滕甫年老、苏轼酒浅,不停地把酒斟进精致的荷叶杯里。
酒滋润着滕甫、苏轼脉脉相通、遭贬流离的心,也冲开了他俩年久凝滞的喉咙。他俩共忆昔日的京都;都曾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都有着一颗忠于君王的肝胆,也都失落了难以觅回的抱负。天何知其公,地何知其忠,忠贞原是牢狱,净言原是贬逐。他俩共叹命运的坎坷,才不见用,智不见纳,岁月耗于贬途,报国而无门!他俩共论人生的茫然,飘泊无定,流放无期,都有着不甘沉沦的壮心,都有着不甘沉沦的无奈。侍酒的王闰之已是泪眼朦胧。
滕甫把话题转向朝廷:
“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现状吗?”
苏轼摇头。
“元丰改制”,徒有虚名啊,变更的只是职官的名称,保存的却是固有的因循靡费。文书奏章上闪烁着天花乱坠的虚假数字,朝政人心却如阴沉的天空,无风、无雨、无阳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们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个呕心沥血的皇上。子瞻,你说,一个灰色的朝廷还会有作为吗?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电交加的岁月了”
苏轼猛地喝尽杯中酒。
“枢密使吕公著已贬往定州,参知政事章惇已贬蔡州,知开封府文彦博将贬往洛阳,翰林学士王安礼已出知开封府。现时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诺诺’之声舔疴圣上,营造着‘朝政一新’的幻影。无‘谔谔’之言,无忧患之谏,无睡枕上之恶梦,子瞻,你说,这样的朝廷能使圣上‘昭昭’吗?可怜的皇上独于鼓中自乐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举,乃王珪、蔡确‘为已计’,而非‘为圣上计’也。战争的发动,仅仅基于西夏朝廷的纷争,荒谬啊!五路兵马的命运,竟付予一个不知兵事,不识战阵的内侍押班李宪之手,儿戏啊!攻伐之事,不以敌情而定,望空深入,不灭敌力而抢地盘!现时,西夏朝廷纷争消解,敌合力以抗我师,五路兵马有徒劳无功之虑,朝廷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且言征战不利者,亦有遭贬之危。子瞻,兵者,国家之墙垣柱石,若有不测之灾,社稷谁倚?圣上谁倚”
苏轼霍地站起,高声呼号:
“滕公,你忠义皎然,日月共照,皇上待之,亲如家人,何不于京都间登闻鼓院投进?”
“子瞻所言极是,滕甫亦有此心,曾数度徘徊于登闻鼓院门前。然滕甫幼无学术,老不读书,虽有一腔愚忠,既无邹衍雕龙之辨,又无杨雄犀利之笔,如何能驳批王珪、蔡确之佞,以感动圣上之心。今滕甫专程登临东坡拜谒,乞子瞻赐我一物,以遂滕甫之愿。”
苏轼茫然:
“此物为何?”
“才智文笔。”
苏轼瞠目,跌坐于椅
王闰之终于明白了滕甫此来之意,心神颤栗,面色惨白,天啊,刚刚建成了“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窝巢,又要引火烧身,自招罪罚吗?她呆呆地望着丈夫,六神无主。
“雪堂”前的锣鼓声、歌舞声一浪高似一浪炽热狂放。
苏轼仰天痛饮,酒漫衣襟。王闰之急忙拦阻:
“子瞻,你醉了,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苏轼挽着妻子:
“我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啊!季度,快取笔墨来!快取纸砚来胜公,感谢你对苏轼的信任,你看,酒气和文思,已在我的指间流淌,我一定会写好上呈皇上的奏表”
篇二
汴京·福宁殿内室·御堂
“元丰改制”与“用兵西夏”·告急的“塘报”和应变的“奏表”同时出现在御堂·皇帝赵顼在争欲急功、白崇权威和知交知改、慎思慎虑的自身矛盾中选择了前者·
大宋元丰四年(108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入夜,凛冽的北风带着怆恻的哨音呜呜作响,肆虐地吹袭着汴京城。京都的人们关门闻窗躲进屋里拥炕取暖,围炉话闲。御街两侧叶落枝枯的桃、李、梨、杏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沿街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笼彩幌,在寒风中摆动摇曳。酒楼妓院华丽的回廊,在寒风中消失了丝竹管弦,沉入了夜色昏暗的冷清。“州桥之夜”呈现出缈无人影的凄凉。皇宫宣德门前景灵东宫、景灵西宫屋檐下的红纱宫灯摇摇欲熄,灯光照映处,一堆一群因灾荒而流入京都的饥民,拖儿带女、衣衫褴褛地瑟缩于墙脚屋檐下,颤抖着、呻吟着。啼饥号寒声惊乍而起,如割如切,阴森悲怆。忽地一阵凄厉的马啸声沿着御街萧萧传来,接着,马蹄声“哒哒”而近,三匹传送西北边境“用兵西夏”紧急“塘报”的铁骑,汗水淋淋地越过州桥,呼啸着向宣德门急驰。京都十大禅寺的暮鼓声也应和着风声、哭声、呻吟声、马蹄声响起,沉重苦涩,怆怆楚楚,显露出“元丰改制”后第一个严冬的萧索和凄凉。
此时的福宁殿内室,一盏宫灯照亮御案,皇帝赵顼正在伏案批览着叠垒盈案的文书奏章。窗外寒风呜呜,他似乎不曾听闻,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他似乎不为所扰,宦侍梁惟简轻步走进内室,把一件裘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也不曾察觉。夙夜匪懈,他不敢荒疏朝政。
他的腰身已显弯曲,已失去了风华正茂的健壮;他的一双眼角已刻出了几丝浅浅的鱼尾纹,眉宇之间浓重的愁云,托出他心境的痛苦和孤独。”
突然,他的沉郁神情变为眉竖目睁的暴怒,掷笔于案,愤然而起,衣袖拂去案头的文书奏章,愤而不顾地离开御案,在室内焦躁地徘徊起来。
梁惟简被皇帝赵顼这突然的暴怒吓坏了,急忙跪倒,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文书。其间,他发现几份边事“塘报”的“贴黄”上分别写着“征战告捷”、“俘敌三百”、“敌众溃散”、“催运粮秣”等字样,而更多的“贴黄”上,几乎都是“灾情呈报”、“饥民走险”、“匪盗猖獗”、“贪黩要案”、“饥民入京”等摘题。他的双手颤栗,抬头望着蹙眉低首、疾步徘徊的皇帝,心里不再是惊恐,而是对皇上的怜悯了:
皇上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可眼前的身心情状,憔悴不堪啊!五年前王安石遭贬离京之后,皇上就独自挑起了变法的重任,事无巨细,亲躬操劳。皇上要做一个“中兴祖业”的帝王,要扔掉一切拐棍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五年来就是这样步履艰难地在走。
五年来,不满足于王安石在“生财、聚财、用财”上所做的种种“变法”和“新法”推行中的种种缺失,皇上遂于去年春天开始了体要上的变革,以图消除朝廷机构上的臃肿冗散和由冗散臃肿而滋生的因循苟且、靡费贪黩。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撤销,三省(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的成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