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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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就输了。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充沛腕劲过人,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是当代的热门,你会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我能行吗?”
“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地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轰动,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为他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梅莹流了泪。
“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战场。分手时庄建非说:“我要和你结婚!”
梅莹垂着头。
“我儿子在美国读硕士学位、丈夫在那儿讲学,还有半年就要回来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结婚!”
“我四十五岁了。可以做你的妈妈。”
“我不在乎年龄!”
“可我天天都都盼着他们回来。”
庄建非犹如背刺麦芒。
“是真话?”
“真话。”
“那么。你干嘛?我的力量不够,是吗?”庄建非粗鲁地低声吼叫,“不足以分开你们,对吗?”
“错了。我还日夜盼望着抱孙子,这是你不可能给我的。”
梅莹望着庄建非说:“这事是我的错。你再也不要来了。”她走过来,带来了奶香。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这么叫的。神态语气完全是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模样。
***
可是,吉玲,吉玲生长在花楼街。拿她自己同顾客发生冲突时的话说:“对,咱是地道的汉口小市民。”
武汉人谁都知道汉口有条花楼街。从前它曾粉香脂浓,莺歌燕舞,是汉口繁华的标志。如今朱栏已旧,红颜已老,那瓦房之间深深的小巷里到处生长着青苔。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花楼街始终弥漫着一种破落气氛,流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风骚劲儿。
但吉玲的母亲对她的五个女儿一再宣称:“我从没当过婊子。”
吉玲的母亲是个老来变胖的邋遢女人,喜欢坐在大门敞开的堂屋里独自玩扑克牌,松弛无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她深谙世事,所以具备了几种面目。五个女儿中,她最宠吉玲。她感到吉玲继承她的血脉最多。
“胡说八道!”吉玲恼火地否定。母亲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 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粘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骄傲。
“你看吉家的么女儿,我们花楼街的嘛。”他们说。
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价。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轮到找对象。
吉玲的四个姐姐在这事上都是自己蹦哒过一阵子,其中两个姐姐还未婚先孕,但终归哭呀闹呀的没成功,最后还是由介绍人牵线搭桥完的事。四个姐夫第一个是皮鞋店售货员,第二个是酱油厂工人,第三个是铁路上搬道岔的,第四个是老亏本也不知做什么生意的个体户,腰里总是别一把弹簧刀惶惶如丧家之犬。对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们。眼看母亲、姐姐又在为自己蠢蠢欲动,吉玲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
“她们四个都放过这种屁。”母亲说。
“我不是她们。”
“那就走着瞧吧。”母亲把扑克洗得哗哗脆响。“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教导你。你可是花楼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们,我受骗了,揭了红头盖,才看清嫁到了花楼街。”
父亲眉头一扬,抿了一小口茶。
“好好。那我倒要与你理论一番了。你说是上当受骗,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来了!不斗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的。”
四姐正在家里,说:“哟,这婊子养的家里又出了个管事的小妈了?”
母亲说:“四丫头,我告诉你:你妈我没当过婊子!”
就是这种家庭!这种德性!
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
***
在淘汰了六个男孩之后,吉玲基本选中了郭进。
郭进的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母亲是医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肤白,会烧菜,没有大男子主义。郭进本人是市歌舞团电声乐队的,国家正式职工,缺点就是个子矮了一些。才一米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绝大多数时候穿高跟鞋,他便在多数时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与郭进确定关系,就必须一辈子穿平底鞋就感到是一种终生遗憾。
机遇就是这么有趣,总在不知不觉但又是关键的时刻降临。就在吉玲让郭进等三天后正式答复的最后一天里,吉玲被庄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她的小包给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依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时跌在书上的还有手帕包的樱花花瓣,零钱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气索绕着吉玲和庄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它的本能。庄建非替她捡书和手帕的时候,吉玲单凭他的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观察别人的手。通过对她家里人、对同学朋友、对顾客和对集市贸易买卖人的手的观察,她得出结论:家庭富有,养尊处优的人,手白而胖,爱翘小指头;出身知识分于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手指修长,手型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壮,无奇不有。庄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手。后来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那个叫郭进的男孩子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满以为吉玲的答复会是肯定的。
庄建非想买一套书市上已脱销的弗洛依德的书,吉玲替他买到了。书的买卖结束后,他们的交往持续了下来。庄建非出于礼貌和自重,很长时间没有询问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状况。吉玲为此暗自高兴。以前几乎每个男孩都是见面就问:“你家住哪里?”吉玲就随便说条街道的名字。等到后来不得不作解释时,她便狡黠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家找我嘛,刚刚认识才几天?影响不好。”
这套花招用不着向庄建非耍。庄建非把主动权交给了吉玲。吉玲则死死沉住气,在他们的友情日渐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东湖公园深处的绿草坪上。吉玲突然说:“建非,我们以后就不再来往了吧。”
风和丽日,绿水青山的景致与吉玲的忧伤极不协调。
“开什么玩笑?”庄建非说。
“怎么是开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头,可怜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汉口花楼街。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小职员,四个姐姐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
三天两头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表面上自然纹丝不动,内心里却实在是大吃一惊。他何尝没有猜测过吉玲的家庭出身呢。从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层次至少不会是小市民。说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门千金才会深深隐瞒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让她留个悬念,以便日后有个意外之喜。
庄建非乐不起来。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家庭出身与你不同呢?”
话一出口,庄建非就觉得伤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这时候需要的是热情,许诺,山盟海誓。如果换上同院的王珞或别的什么姑娘,一定会站起来,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没有走掉,还是那种姿势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凭你的手呀。你的手说明你出身书香门第。”吉玲举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挥舞了两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为我的家庭自卑。他们贫困、粗俗、缺乏知识和教养。花楼街又是那样声名狼藉。我不愿让人看不起。”
庄建非因吉玲没有来一通小姐脾气而暗叹她的单纯质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的手倒乐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