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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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耳的。就是我们今天的国 歌呀。你这个东家扯到西家的小妞不配在这儿站柜台!
会有那么一天的。那一天,朝阳说:“妈妈,你懂的东西真多。”
“朝阳,你长大了做个什么样的人?”
“做妈妈这样的人。”
“可是妈妈不时髦不漂亮啊。”
“妈妈何止漂亮,你别有韵味,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韵味
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玉珏说的,是王珏的韵味,是李小兰追求的新目标。
李小兰上班了,上班第一天就成了图书馆的新闻入物。她除尽浓妆,全无首饰,一条普 通橡皮筋扎着一头流畅的直发,一进门她就碰上了叶烨,她含笑说:“叶烨你好。”没听到 “小婊子”的称呼,叶烨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大家说:“哟,李小兰你怎么变了?”
“是吗?”她说。她又在心里回答自己:是的。我变了。
十七
转眼小朝阳就到了一周岁。
赵胜天李小兰夫妇在一室半一厅的新居里为女儿庆祝生日。客人是周琳娜母女,玉珏母 子,高山父子,刘武昌父女,高山刘武昌是赵胜天抱朝阳去保健站注射防疫针时结识的朋 友,一周岁的孩子总共打了十针。有九次他们三对父子都碰上了。排队等候时三位父亲谈话 十分投契,还不是朋友缘分是什么。
新朋友们参观了各个房间,一致认为这个小家庭简朴而雅致。李小兰听了“简朴”二字 心里不免生出一些伤感。他们都没参加过赵胜天李小兰那轰动武昌的婚礼,因此没有对比。 李小兰有对比。豪华的东西都卖掉了。不过简朴点也好,本色,普通人家嘛。
五个同岁左右的小鬼头都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呀呀晤哈说着他们的语言,摇摇晃晃 到处乱走。大人们煞费苦心地使他们围坐在小圆桌旁拍了几张彩照。然后撤掉桌椅,将大蛋 糕放在地毯中央,以便让还不会走路只会爬的孩子能抓到一口吃的。
地毯是赵胜天夫妇专门为这次聚会买的,还送去照紫外线消了毒,果然不出所料,就是 有小家伙故意把蛋糕扔到地上再捡起来吃,大蛋糕也是专门订做的,由武昌最有名的百年老 店“曹祥泰”烘烤。
大人们唱了“祝你生日快乐”,寿星却无动于衷,朝阳一点也没有主人风度,自己一边 吃一边将奶油涂到每个小客人身上。有的孩子吓哭了,有的孩子却咯咯直笑,说:“还 要。”不知是谁带头,小家伙们一片声乱叫起来。
“吃。蛋刀,吃。蛋刀。”
朝阳叫得最响亮,白胖的小手招摇着,两条小腿蹬蹬蹬跑来跑去。这么多小朋友一块抢 着吃多有趣,她的高兴劲简直不知道怎么疯闹才足以表达。
赵胜天站在朋友们中间,李小兰扎条围裙靠着厨房门框,他们不时地互相对视一眼。这 快乐无比的场面真使他们心潮汹涌,感慨万千。
养一个孩子是多么艰难!李小兰的腰背还在酸痛,赵胜天的困劲还没有消失,两人都是 又黑又瘦,孩子,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睡过一整夜觉呢。光是泪水汗水,他们为你流了 多少!为你吃奶粉发生了好多次经济危机,最困难的那一次手里只有三毛五分钱硬币了。
养一个孩子又是多么有意思!八个月零七天,你突然十分清楚十分亲密地叫了声“爸 爸”,你把从来不哭的赵胜天一下子激动得扑沙扑沙流泪了。你爸爸结婚那天打架,你妈妈 穿着新娘婚纱骂大街,多么调皮多么轻浮多么无知多么浪漫的一对年轻人,是你默默无声地 把他们变成了稳重的成年人。从前他们不知有爱,现在他们对你对其他孩子对老人对所有人 都充满爱意充满宽容。自然,会爱的同时也会了恨。都是因为有了你,孩子。
小鬼头们精力充沛,一直闹到大蛋糕变成了粉未还不肯罢休。高山的儿子站在地毯中央 撒起了第三泡尿。同琳娜的女儿拉了大便并且一屁股坐在了屎堆上。尽管孩子不愿意,大人 们还是独断专行地结束了生日宴席。不过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次圆满的令人愉快的生日宴 会。下个月高山的儿子周岁。他邀请大家到他家去做客。他说他的设计另有一番热闹。
“别忘了日期。”
“忘不了。”赵胜天说。
送走客人,赵胜天李小兰就商量送什么礼物给高山的儿子,朝阳到那天穿什么服装去做 客并要香帮忙记住,到日子提醒一声。香是小菊走了之后又请的小保姆。香说:“好。”
香和李小兰收拾满地狼藉。赵胜天准备到房间写作业,朝阳趴在礼品盒上睡着了,夫妻 俩把女儿轻轻移到床上。
李小兰说:“今天真累,但也很有意思。”
滴血晚霞
第一节
曾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至少有五六年没见到过他。只是偶尔从过去的知青朋友那儿听到他的消息:曾实辞职了。曾实去深圳了。曾实去香港了。曾实去美国了。曾实身边带着个绝色情妇。曾实进入“Z字族”了。“Z”是私人小轿车牌照的领头字母。据说曾实在深圳拥有一辆“夏利”牌私家车。归纳一下,消息只有一个:曾实和平演变了。现在大家乐意谈这些,半谈半吹;我半信半疑地听,心如古井水,照常上班下班努力工作,跑月票带孩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赚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爷爷是我的人生榜样。他的座右铭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
曾实说:“我是曾实。”
“哦!”我吃了一惊。
曾实说:“我父亲自杀了。”
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话筒,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个星期前。他跳了长江大桥。你能和我去出事地点看看吗?当时我在深圳,回来他已经火化了。”
我说:“当然能。”
我和曾实认识的时候彼此都还穿着开裆裤。他父亲曾庆璜曾经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们是多年的街坊,直到一九八二年,曾庆璜当上教育局第五副局长,他们爷俩才搬出汉口南京路居仁里。
我们站在武昌桥头堡俯身往下看。柏油路上早已没有了血迹。最夺目的是路边的一株合欢树。它的形状很像一把巨大的沙滩遮阳伞。花瓣呈丝状,簇结成球,是那种娇艳的桃红色,英英艳艳开满了绿色的枝头。这是一种有灵性的树,它的羽状绿叶在暮色苍茫时分两两拢合,东方欲晓时徐徐展开。曾庆璜在一个星期前的夕阳西下时刻死在了这株合欢树下。武昌公安分局送给曾实一张现场照片,在曾庆璜肝脑涂地的尸体上洒满了鲜艳的花瓣。警察解释说那不是人洒的,是死者坠落时弹动了树枝。
曾实问我:“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
我说:“合欢树。它的花瓣风都吹得散。”
如果现实生活真像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那样就好了,曾庆璜就不会枉死这一场,既然有花儿朵儿的,多半会牵出一段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来,许多人都会为他哭泣,我们的好多文学作品使人们学会了矫情而乐于接受所谓蕴意深刻的死亡。但我的老师曾庆璜肯定不是为了揭示什么特意死在合欢树下的。那天下午他乘的电车意外地坏在了桥头堡。电车只是意外。
赤日炎炎,曾实默默地站在桥头堡上。基于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我也只好默默地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仇视父亲的儿子。
第二节
居仁里的老人都说要怪就怪苏玉兰。要嫁曾庆璜是苏玉兰主动的,后来离婚也是她主动。曾庆璜被划成个右派,下放了农村,苏玉兰就跟人家离了。尽管苏玉兰是居仁里长大的姑娘,人心还是都向着曾庆璜,也不顾当时的政治气候,都说苏玉兰落井下石。
苏玉兰有口难辩,希望曾庆璜能出面为她剖白一下,她说:“虽然我们在打离婚,但你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只要还有点良心,就应该去向他们解释解释,我今后还要在居仁里做人呢。”
曾庆璜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你也没有对我解释清楚真正的原因!”
“至少我不是落井下石。”
“不仅仅是。”
“好吧,”苏玉兰气得咬牙切齿,说,“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不像个男人!虚荣,懦弱,口是心非,自私自利,我过去太幼稚无知,我现在在纠正自己的错误。”
“可笑,可笑之极!四年前发现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大学生,猛迫不舍,宁愿拿出自家的房子和他结婚并生了儿子,就是因为某一天去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回来就突然看见自己丈夫一无是处了。你如果坦白真情,我就出面在居仁里为你挽回抛弃丈夫儿子的面子。”
“呸!”
苏玉兰拎起自己的藤条箱,昂首挺胸拉开家门,说了声:“你也配?”就一头冲了出去。结果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她忘记了和儿子告别。
苏玉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就把他交给了老太婆。“我会经常来看他的。”
“不用你来看我们曾家的孩子!”老太婆说。
老太婆是曾庆璜的姑妈。一个来自湖南湘乡的孤寡老人。在曾实三岁到十五岁的日子里,老太婆既是爹又是妈,她没有让曾实变成一个孤寂古怪的孩子。
曾庆璜的确很倒霉。几年前武汉市是把他作为才子从湖南挖过来的。他在全市的重点中学一中干得十分出色。运动开始,他是主要依靠力量,他是整别人的,可没料想后来自己也成了右派。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说本校打右派的人太少,显示不出大家辛苦的成绩,启发他也站出来作个深刻的思想检查,让运动取得更大的胜利。曾庆璜站出来了。他以为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同样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劳改。他真是冤枉。
尽管他倒了霉,而在苏玉兰方面,他赢了。他抓住那场神秘的舞会不放,使苏玉兰放弃了儿子并且将她赶出了她苏家的房子。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曾庆璜发誓将来要翻身,要发达,要让苏玉兰趴着叩头请他复婚。
在去农村的前一天,曾庆璜冥思苦想了一夜,让姑妈连夜给他在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补上了夸张的补丁,清早还赶着剃了个头,推去了潇洒的长发,很短的没有发型的平头使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背时相。不过,虽然曾庆璜完全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他也没有忘记儿子。临行前他叮嘱姑妈照管好曾实,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卖掉家具。他准备一去就苦干几年不回汉,所以他握着三岁儿子的手说:“曾实,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好久回不来。你要好好吃饭,长成个胖男孩给爸爸看。”
后来父于俩强烈对抗时,曾庆璜曾重复过这段饱含父爱的话,可曾实说他不记得了。他记得的只是父亲突然剃掉了头发,那样子很丑。三岁时他只知道美丑,八岁时他就懂得了羞耻。他冲着曾庆璜说:“我八岁时就为你羞得无地自容!”
第三节
曾实的姑奶奶目不识丁但非常有见识。她一味地溺爱曾实,还唆使他攻击企图伤害他的一切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如果曾实打不赢,她就鼓励地说:“打不赢咬也要咬一口。”如果曾实咬了人家还是赢不了,她就出面替曾实打。她个头瘦小,精力充沛,额头上终年扎一条藏青色的帕子。邻居有人发现她在家里教曾实如何击中人的要害部位,还弄了一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