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年-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远看似绿近看却依旧枯黄的山坡上,正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杏花,云霞般灿烂。二太太就想到她那床缎面被子,不过那上面绣的不是杏花,是喜鹊登梅。这念头多少有点奇怪。
白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一涎口水抹掉了,并且用忠厚无比的声调说,我说大太太还有二太太,你们还是到车上去,要是来一阵风,刮起尘土来就把你们呛成土驴儿了。
其实,田野里一直有微风从山谷外缓缓地吹着,已经有些微细的红色尘埃沾在了她们涂抹着桂花油的发髻上。于是,大太太对二太太说,我们还是到车上等吧。但是二太太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大老爷跟高鹞子每人手里攥着一束鲜艳艳的杏花回来了,他们把杏花分给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并且还将几束插在车围上。民国六年的大老爷蒋万斋千真万确地要比后来色胆包天的男人们更懂得如何讨好女人。
白老三又把长鞭甩得一声脆响,驾着骡车继续前行,他的响鞭像过年时孩子们放的炮仗一般。白老三就有这本事,他给蒋家赶牲口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给长工做饭的黑丫头就喜欢听他这声响鞭子。嘿!像过年放炮仗一样,真响,再来一鞭,三哥!黑丫头在每次听到白老三打响鞭之后都这么说。于是,白老三就抡起胳膊来再甩一个响鞭,然后才把牲口卸了赶到圈里去。想起黑丫头,白老三就在心里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放到一边去了。
差不多晌午的时候,大老爷蒋万斋带着家眷赶到了南城寺。娘娘庙在西边的山脚下,红砖黄瓦,气势远不及东域寺宏伟,但娘娘庙却历来香火极旺,每到三月初三,远近百里的善男信女都来,求娘娘赐子,几乎是天刚亮的时候,就有人排着队来上香了。庙祝引导着善男信女磕头上香,然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各种布施。三月初三是南城寺娘娘庙发财的日子。
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一起在娘娘神像前跪下磕头上香的,她们一起在心里真诚地许了愿。
大太太许的愿是,要是怀了儿子,来年娘娘庙一定给娘娘敬上红绸二匹,二太太许的愿却是两只大肥的活羊。她们在这种庄严的时刻都不会想到观音菩萨是不会吃也不会穿的。
大老爷在两位太太之后单独上了香,并且向放在娘娘神像前的一只柳条笸箩里投了十块叮当响的银洋。那笸箩里差不多已经盛满了铜子和银洋,甚至还可以看见有几块碎银子。
出了庙门,大家才顾得上看庙会上的买卖和唱戏的。但是,一个打着胡铁嘴幌子的相面先生把她们喊住了。老先生骨瘦嶙峋,面容枯槁,但一双黄眼珠子偶然一眨却精光四射,宛如鹰隼。老先生说,二位太太是求子的吧?还是让我相一面的好。说了,就将眼皮耷拉下来,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二位太太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走开了,因为实在慌着在庙会上逛,怕耽搁了时间就赶不回去了。但相面先生在她们举步欲行的一瞬间又说了一句,神算只相有缘人。于是大太太二太太又站住了,转头看大老爷,让他拿主意。
大老爷平时并不十分信服相面卜卦之类的事,但今天他被老先生那双眼珠子吸引住了,他觉得那不是一双平凡的肉眼,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先生当然也不是一具凡胎。让老先生相一面吧,大老爷说。
老先生先观了大太太的面相,又看了她的手纹,微微摇头,说,生逢乱世不求此子也罢。
蒋周氏未明其意,问,这话怎么说?
老先生又说,历来只有火克金,哪有金子来克火?
蒋周氏还是不懂,但是老先生已经给蒋陈氏看相了。
大老爷却把老先生这句话记住了,他忽然预感到相面先生这句谶语多少有点不祥之兆。但是相面先生对二太太的结论打消了他心中的顾虑。老先生跟大老爷说,你这位二房太太满脸福相。
大老爷想跟他解释说这位太太其实是他的兄弟媳妇,但想到这话题扯起来更让人尴尬,于是就改了口问,老先生,太太可有子嗣之喜?
老先生诡谲一笑,说,拿钱吧,龙凤呈祥。于是,大老爷非常慷慨地给相面先生的桌面上丢了两块银洋。
因为在相面先生这里耽搁了时间,大老爷决定立刻上路往回赶了,五十里路程不是容易赶回去的。尽管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有恋恋不舍之意,但大老爷已经吩咐她们上车了。
二太太蒋陈氏突然想起来要买一把黄杨木梳子,大老爷让高鹞子和白老三把车和牲口靠在路边上等,他自己跟二太太蒋陈氏去庙会上买黄杨木梳子。
大太太坐在骡车里,心里老想着刚才相面先生说的那句话,生不逢时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这老先生又是骗钱来着?他咋说二太太满脸福气,他哪里知道她嫁了个赌棍二流子呢?倒是我的丈夫,才算是天下难找的。大太太这么想着才注意到大老爷是陪着蒋陈氏去买黄杨木梳子的,这多少让她有点不舒服。但是,大太太的性格生来开朗贤惠,在大老爷陪着二太太买回木梳子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把这种不愉快排解得一干二净了。
二太太蒋陈氏上了骡车,正准备上路的时候,高鹞子却说,东家,我们是在路上吃饭还是在这里吃过再走呢?在蒋家做工的人一般都喊蒋万斋东家,管蒋万秀喊二东家,很少时候喊老爷。
于是,大老爷才想起来清早吃了面,到现在还未进食,尽管骡车上的花筐里包了二张白面饼,一时可以充饥,但这并不能解决五个人的吃饭问题,并且,牲口也没有吃足草料,走起路来也不利索。
大老爷说,吃饭,到镇里的豪气楼吃饭,万事吃为先。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在关键时刻从不拖泥带水。
高鹞子一声吆喝,牵了辕骡的缰绳往前赶,因为人多,他没有打响鞭,只要一打响鞭,牲口就要跑起来。
豪气楼是南城寺最好的饭庄,但是大老爷以前从没有进来吃过,简朴是蒋家的立业之本,要是没有二太太蒋陈氏,他也许决定在腻歪擀杖的烧饼铺里吃烧饼喝羊肉汤就行了,但是因为二太太,大老爷起了慷慨豪爽之情,想想她能嫁给蒋家的二老爷实在是亏欠了人家的,何况还有大太太呢,蒋家女眷是极少出门的。
在豪气楼吃了午饭,日头已近后晌了,即使加了劲地往回赶,也要走一阵夜路的,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于是在没有大老爷吩咐的情况下,白老三就一甩响鞭,骡子放开蹄子跑起来。
春天的日头总是落得很快,在骡车刚刚转过三岭进入龙门地界的时候,西边远处一个颇像小孩嘴巴的山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轮宛如蛋黄一般的太阳吞下去了。天气骤然之间变得阴凉了许多。天上几朵彩云倏忽飞过,天空很快变成了铅灰色。尽管目光还能在河套里看出去很远,但是夜幕已经在黑暗角落里蠢蠢欲动,光亮在瞬间匆忙消逝,天气马上就暗下来了。
大老爷看着浑身淌汗的牲口,很心疼,拍了一下座下的骡子屁股,赶上了骡车,他对白老三说,算了,怎么着也是贪黑了,慢着走吧,别整坏了牲口。于是白老三和高鹞子就都把牲口放慢了。
一行人过板城和白涧,进了大西河套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前半夜了。因为没有考虑到会走夜路,所以没有带灯火之类的东西,于是骡车在土路上走得很慢,好在路都还平坦,多少有些担心的蒋万斋到这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带了两个女人,所以极怕碰上劫黑道的。现在好了,离玉斗只有十几里路,半夜差不多就到了,而蒋家是养了护院家丁的,如果大老爷回来晚了,他们一定会迎出来的。
骡车前面是骑着大青骡的高鹞子,高鹞子带了一把火枪,是打铁砂的那种,一般情况下只来得及放一枪,也有人管这东西叫火铳子,但这足以让他的胆子壮了不少。高鹞子这时候的心态跟大老爷一样,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段已经过去了,现在离玉斗已经不远了。
白老三不敢坐在车辕上,手里紧紧抓着辕骡的缰绳迈开步子跟着车走。骡车上的轿围子在夜色中颠簸摇晃着,他知道车里的两个女人很重要。
春夜很静,因为月初,没有月亮,所以天上的星星格外显得明亮些。偶尔从玉斗镇里传来几声犬吠,尽管听来有些遥远,但所有人都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近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所有跟大老爷去赶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人都记得,就是在听到那几声隐隐约约的狗叫之后出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听到狗叫声,他们大概会早一些听到对方急剧而又散乱的马蹄声,但当他们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概有二十多骑人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几匹骡子立即发出咴咴的惊叫声。
高鹞子险些被大青骡子从背上掀下来,他用力抓着缰绳,在惊诧之中,看着一干人马倏然之间把他和后面的骡车包围了。他心里天塌般地一声轰鸣之后,明白出事了。
对方清一色的快马,这在太行山区很少见。这里的人习惯骑骡子,骡子又能驮又能拉,在京西太行山,骡子比马值钱。但是,现在骑骡子的人被骑马的人围住了,马上的人哗啦啦一片声地拉开了枪栓,他们是快枪,而骑骡子的大老爷一行人只有一杆火枪,并且已经被人用枪逼住的高鹞子再没有任何胆量从怀里抽出那杆尺半长的像根柴禾棒一样的火药枪来了。
站住!不许动!马上的人用枪齐齐地对着高鹞子和大老爷蒋万斋。白老三惊得大张了嘴巴随口支吾说,没有,我们没动。大老爷很镇静,在这之前他已经悄声告诉车里的两位太太不管出什么事千万不可出声。大老爷正想问对方什么来历,就听嚓的一声,一枚火亮打着了,跟着,一盏山区人极少见到的马灯把所有人的脸照亮了,然后嘭嘭嘭地五六根火把也轰轰地一齐燃烧起来。
大老爷蒋万斋一行人彻头彻尾地看清了骑在马上的人是身穿灰布军衣的大兵!这大大出乎蒋万斋的意料。京西多匪,但极少见兵,兵属皇帝,皇帝有章法,从这个意义上讲,遇兵要比遇匪情况好得多。于是,大老爷蒋万斋拱手抱拳,用颇为得体的话说,在下草民,因赶庙会误了时辰,荒郊子夜幸遇贵军,得以避免匪扰,实在感恩不尽,但不知贵军官有何见教?大老爷这么说是想用高帽子撑住对方,以免生出是非来。
我们是革命军,我们没什么见教!一个阴阳怪气的大兵忽地从背上抽出一柄马刀,火光映得刀面亮光闪闪。先割了你们头上的几条驴尾巴再说!他说。
蒋万斋吓了一跳,男人把头上的发辫看得极重,即使遇了劫匪也轻易不说割头上的辫子,要说割辫子的话,意思就是割脑袋。
车把式白老三已经吓得双手抱着头哭起来,他说,千万别杀我,我只是个赶车的。他想说,要杀你们就杀东家,东家才有钱,他们在北京有典当车行,在天津有货栈买卖,在保定有药铺生意,要杀就杀这样的。但是他慑于蒋家的威势,终于没有敢说出来。
事实证明白老三没有这样说是对的,因为革命军货真价实地只是要割他们头上的辫子,而不是割他们的脑袋。两个大兵首先从大青骡子上拽下高鹞子,一个大兵双手按住他的头,像按住一个窝瓜,另一个大兵一手揪住高鹞子头上并不粗长的发辫,一手操着马刀在贴着他后脑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