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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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第一部完)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一章
孤山至葛岭,跨湖架桥,全长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两旁荷叶,清风袭人。那一日,杭州忘忧茶庄青年商人杭嘉和,携家带口,一手抱着外甥忘忧,,手牵着儿子杭忆、侄儿杭汉,穿桥而过时,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国人的历算,乃大吉大利之岁节,时为民国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之际。彼时,离忘忧茶庄杭氏家族民国一十六年间的罹难,尚不足两年,而离卢沟桥异族的炮声,还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许久也未到西湖边来走动了。忘忧茶庄旧岁新年,尽是叠愁。父亲杭天醉伤逝,虽已过一年有余,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旧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嘉平的生母沈氏绿爱,常常因为思儿心切发呆发痴,幸而还有略通医道的赵寄客赵先生,三日两头来家中走动。绿爱因了赵先生的宽慰,再加自己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到底还是撑着这杭州城里有名的茶庄不倒。
话说这一家子惨淡经营,勉为其难,载沉载浮于岁月间,门可罗雀,常掩不开,倒也还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个不速之客的手杖打开了。
国民党浙沪特派员沈绿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开忘忧楼府的大门,乃是一件多少有点尴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个自信心十足的男人,并且因为极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内心世界风平浪静。这可以从他轻快地举起手里的文明棍,富有节奏地敲打着杭家大门的动作中看出来。
时光的伟大是可以将一切抹平。沈绿村已经想好了,准备附和他的妹妹大骂一顿党国。这不算什么,在沈绿爱面前,哪怕把党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并不危及他沈绿村的宏图大业。说实话,他多少是有一点想他的这一位刁蛮的妹妹了,况且他还有正经事情,需要他们杭家出面。他决定送上一个小小的机会,去换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还准备去一趟鸡笼山,对那个他一天也不曾想过的死去的妹夫进行一番凭吊。
此刻,他一边“笃笃笃“地敲着门,一边看着大门两侧上方几乎已经泛了黄色的灯笼上的绿字——忘忧,鼻子里发出了因为对这两个字一窍不通而出现的冷笑声——忘忧,幼稚之极的座右铭!世界上总是生活着这样大批量的没有头脑的人。他们因为没有头脑,才总是犯愁。因为总是犯愁,才把自己称之为性情中人,还把这种性情作了标记挂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绿村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所谓的性情中人,他把他们当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聪明人,到底是没有几个的啊!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宽容地感叹着。
然后门就打开了,沈绿村还没看清楚那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是谁,就被一阵警报般的凄厉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着脚颠了起来,手里的孩子也随之尖叫啼哭。沈绿村还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情,就被一双指甲长长的利爪拖进了门,那女人抓住他的双肩,就诅咒一般地翻来覆去地念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这时候,沈绿村已经分辨出那个一头乱发下的面孔是谁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林生被杀之后嘉草疯了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