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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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生存方式。至于社会,他是背对着它的,来自社会的声音,无论欢呼还是抗议,对他个人灵魂的拯救都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此时的杭天醉,走向社会的独木桥已经抽掉了。他隔着深渊,用他的梦眼看着彼岸的喧哗与骚动。他也找不出语言来与儿子们对话。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儿子们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儿子们的语言,他却完全地不会用了。“还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喝语,这是他企图用悬置的方法来对待生活了。他突然发现他对从小浸淫在其间的“茶“,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原来不管你碰到万千烦恼,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为这进入了佛理的茶禅而快慰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和悦。
“我吃茶去了。”
“那办孤儿院的钱呢?”
“我吃茶去了。”
“你给了钱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现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顾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没有能够进行下去,他们都被母亲绿爱突然的尖叫之声干扰了。接下去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只见一名衣衫槛楼的乞儿在忘忧楼府的院落与夹墙里上房下墙,奔走如飞,手里紧紧捧着那把赵寄客送给杭天醉的曼生壶。身后的绿爱则拿着一把菜刀奋力追杀,大喊大叫,头发松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后,又是一群长发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兽的乞儿们穷追不舍,再后面,又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绿爱同志“问。沈绿爱也实在是气疯了,哪里还有老板娘的半丝风韵,指着嘉平就骂:“你这个现世报,我还有哪一点不依着你?由着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该万不该你把这批叫花子弄到家里来,你一个人哪里救得了那千千万万的人?你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我正切着菜呢,这家伙捧着把壶就进了厨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壶吗?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说,又要奋力去追杀了。再一看,那家伙却十分了得,抱着这把壶,他竟上了房呢。
实际上这孩子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哪里晓得世界上还有什么慢(曼)生壶快生壶,他是被绿爱手里那把菜刀吓坏了,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种的招儿,也没法让他下来。绿爱把刀扔了换了银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无政府主义理论也不行,嘉草看着孤儿上房倒没哭,看着绿爱声嘶力竭倒吓哭了,但那眼泪也没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来。杭天醉一碰到这样的事情更是束手无策,他对乞儿可以说是一筹莫展的,但对亲人他却源源不断地冷嘲热讽,结果事情变得很奇怪,家人们骂着哭着教育着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讥笑着嘲弄着他的家人们。不知原委的人倒还真的以为他和乞儿们同一阶级立场,恨不得也跟着那孩儿上房呢。
夜幕降临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儿怀抱曼生壶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孤胆英雄。下面的人们说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哑口无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听到了呼唤,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来自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儿坐得高看得远,原来他的“孤儿院“的朋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了,因为孩子们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
嘉和仿佛和那些孩子心有灵犀,他让家人们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后他独自一人等候那孩子下来。嘉和身上天生一种茶般的亲和力,使人01对他不加设防;他还有一种安全感,与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的咄咄逼人神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乞儿们作鸟兽散,重返流浪王国。而那只历经惊吓的曼生壶,也别来无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禅桌之上了。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娘沈绿爱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闹到此结束,什么挑水下厨下人们都去吃茶,这样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罢休了。大家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虽然瞎折腾没多久,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大家嘴里都翻来覆去地嚼着那个“茶“字。大家都觉得,这个夏天它被冷落了,大家都有一种负疚感。但是不要紧,明天就正常了。谁也不反对要回青岛,谁也不反对抵制日货。但茶是中国人的,要买茶,要卖茶,这是忘忧茶庄赖以生存的两大基本原则。从前,大家由着嘉平胡闹,是看在老板娘面上,如今老板娘发话了,谁还怕那初生的牛犊去?那一年春节,是嘉平的异常落寞之节。在此之前,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纷纷北上,寻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经济控制而寸步难行,在家中栖洒惶惶的,倒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嘉和平时也是落寞时多,激烈时少。不能说他对这个冬天的失落没什么感受,我们只能说是他对失落的承受力比较强罢了。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地沉闷,沉闷是我们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式。不沉闷,不过是沉闷之间的亮丽的喘息之隙罢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沉闷并非不可承受,使他越来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状态。弟弟不能承受苦闷的样子使他心潮难平。关键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为无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嘉平他不会这样,他是被嘉平急出来的。为了平息嘉平那种急躁不安的心绪,他曾经建议嘉平与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访弘一法师,也就是没有教过他们的一师先生李叔同。嘉平一向对这种逆常规之举饶有兴趣,在他看来一切标新立异之举亦都是反叛之举,而他当下的生命表现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经不跟父母亲说话了,走进走出一张脸绷得像鼓皮,绿爱对这个宝贝心肝儿子一筹莫展。她不明白,儿子养到十七八岁,怎么倒越养越像是陌路人了。
话说嘉平跟着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们在寺外山墙边绕了好几圈,嘉和犹疑来犹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辈来也。山风掠过山寺,风吹草动,梵音无声,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师不会走出这样的寂静的。嘉平倒是不耐烦了,他想山中的超脱安详,亦不过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也未必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出路。但他也不想为难嘉和,他对他的哥哥嘉和,还是从心底里热爱的,他还把他看成是他的亲密的叛逆战友。
最后嘉和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得终于败下阵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在一片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在杭州的忧愁的雨巷中穿于地行走着,没有丁香花,也够愁死人的了。小哥俩的黑浓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水珠子,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后面絮絮叨叨地,骄傲中透着凄凉:“你茶清爷爷在的时候,往这走廊上一站,百十来人,那是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他走路的样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飘;突然,'唆'的一下子,就箭一样射了过去。嘉和,这个地方你要常来的。”
“为什么?”
“茶清伯的魂灵在这里飘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为什么?”
嘉和回过头来,撮着怕惊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侧过脸来斜包着眼色的神情,和那个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惊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层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脸上了。撮着伯松了口气,现在的这张脸叫他放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害怕那张眼睛发绿的脸。在忘优茶庄,吴茶清的魂灵始终还在那梁柱间隐隐现现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时候冲散了这不肯离去的魂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气急败坏地喊着:“学校来信了,经校长被撤职了走,走,同学们都去学校了“
嘉和二话不说,跟着嘉平就跑。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两个少爷跑得无影无踪,空旷旷的大场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了半天,对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晓得你不放心,你走不开,你眼珠瞪着我们。茶清伯,我们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1919年五四以后的“一师“,是教育厅和给绅01的对头。经亨颐这个当校长的,竟也和嘉平一样地激进,因此便被取了个外号叫“经独头“。
经亨颐的第一条罪状是废孔。其实说到废孔也很简单,学堂每年都要到孔庙会祭孔,谓“丁祭典礼“,原来杭州师范生是要参加勺\俏舞于庭“队伍的,而经师则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后,清朝的遗老遗少们都在想,看你经亨颐来还是不来?经亨颐偏不来,他找了个借口,跑到山西开会去了,一时“大逆不道“,为日后的倒经运动埋下祸根一条。
经亨颐的另一条罪状是支持“四大金刚“搞教育革命。四大金刚者:夏丐尊、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学革命,可以说是领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学之革命,则自革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为国语,原是一师教育改革的一项内容。经师以为“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是错了人生“,故废读经课,聘夏、陈、刘、李为国文主任教员。这在“之乎者也“满天飞的当时,犹如长衫堆里冲进个赤脚的短裤党。
聘请四大金刚,埋下了倒经运动的第二条祸根。
经亨颐的第三条罪状,便是“默许“施存统非孝了。
这篇发表在学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惊呼为洪水猛兽的、红头发绿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过是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代替不平等的“孝道“罢了。原来,施存统母亲生了重病,他赶回金华老家一看,一件破单衣,一些冷硬饭,没人医治,没人照料。家人把钱宁愿花在求神求鬼做寿衣上,也不愿给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说:“活人要紧,她横竖迟早就要死的。”施存统再三恳求父亲,父亲不理。施存统两夜睡不着,想:
我是做孝子呢,还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还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
我对于父亲要不要一样地孝呢?一样地孝是不冲突的么?我究竟怎么样孝法呢?我做孝子于父母有利么?
我在家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吗?
我能够忍得住么?我不会比母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