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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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况且,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
“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人儿该多么伤心。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
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
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杭天醉望着湖水。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他真想问她,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的事情,总不免有几句怨词,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只是细细地用毛巾擦了他的头发,又一声不吭地走开。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温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书桌前,妻子却已把那把曼生壶双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来,婉罗“天醉心慌,站了起来。
“别说了,外面寒,喝口热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壶的手,手指长长的,指甲干干净净,红红的嫩嫩的,像肉体的触角。
妻子却又返身去了客厅,又说:“我长久不操琴了,今日来了一点心绪,不知会不会吵了你?”
“哪里哪里,“天醉连忙说,“我也是最喜欢听琴的,只是你嫁过来那么长时间,竟不知你还会这一门技艺呢!”
“在上海的时候,父亲专门请了一位琴师,教我和哥哥。学的是浙派”
“这个我刚才在门口就听出来了,清、淡、微、远,这个境界,竟被你体会出来,想来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绿爱见丈夫有心,便接了话头,说:“我父亲说了,女孩儿学点琴,存一点幽情旷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学绣花要强呢。”
“你父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韵,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让你学的浙派,也是极有道理。你没听古人有言曰: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里一松,便信口开河起来,又见妻子只对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说:“我是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还是得看你的吧。”
沈绿爱也不推辞,正襟危坐,焚香视之,又弹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个杭天醉听呆了。曲调,先是低沉徐缓,继而婉转哀怨,继而激愤,继而狂喜,继而哀痛,继而思绪万千,心如刀绞,最后把听的人和弹的人都裹挟进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从痴醉中醒来,说:“我怎么觉得,从前竟是不认识你似的呢?”
沈绿爱淡淡一笑:“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最喜欢往山上跑,家中佃户的小孩也喜欢跟我。父亲回来,怨母亲没把我调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气。他哪里晓得,我妈自己也是三日两头在外面的,那么大的田庄,全靠她撑着呢!后来去了上海,父亲弄了两三个老师来调教我,琴就是那时学的。“
“怪不得你”
沈绿爱不说什么了,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去张罗着睡觉。杭天醉心里紧张着,不知她会弄出一些什么动作,却见她和往日一样,并无发难,铺了两个被窝,扁扁的两床夹被便是了。
天快亮时杭天醉醒来,见绿爱裹着夹被,朝他蟋缩着,吹气如兰,睡得正香,一头的黑发披散在枕间,煞是动人。一阵冲动便向他袭来,一刹间他发现床上的女人都一样,并不可怕的。
当他与她做爱的时候,他甚至发现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样,这使他自信心大振。他不明白,从前他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恐惧?
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里吃的晚饭,以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挨到掌灯以后,他说:“小茶,我要回去了。”
“回去吧。”小茶说,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她,扭头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门外等着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么生疏了,绿爱显得浓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样的被动了。但这样的主动井不叫杭天醉恐惧,他觉得这一切原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杭天醉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叫他的母亲林藕初很不好理解。白天他也出去张罗一些事情,但夜里是一定回家的。林藕初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叫小茶的女人,回来说肚子是一天天地在大起来了,日子倒也过得干净,没有因为男人的朝三暮四而发难。林藕初听了,脸上便有了笑意。但是,她继而也发现她的媳妇嘴角深处抿进去的东西,这种用意志克制住不让其爆发的东西,太重了,便在她那光艳照人的脸上砸下了一条裂痕,从鼻翼开始,浅浅地划向了嘴角,随着岁月又渐渐加深,像一条笑纹,也像一条苦纹。有时得意,有时又似饱经沧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过小年,杭家大院照习俗,要到郊外上坟。新媳妇穿得花花绿绿出去,杭人的习俗,称为上花坟。
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
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
“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复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无所谓。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